第二十六章(1 / 3)

那一天是夏天開始以來最熱的日子。群山圍住炎熱至極的空氣,整座城市熱得像要冒煙。電力已經停了好幾天。喀布爾各個地方的電風扇都停止運轉,仿佛在嘲弄著世人。

萊拉靜靜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汗水浸透了她的上衣。每一次呼氣都使鼻尖灼痛。她知道她的父母在媽媽的房間裏談話。前天晚上,還有昨天晚上,她都是半夜醒來,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在樓下交談的聲音。自從大門被子彈打穿一個新的洞孔之後,他們每天都在交談。

屋外,遠處傳來大炮的隆隆聲,然後,比較近的地方傳來一長串機槍發射子彈的嗒嗒聲,跟著又是一陣這樣的聲音。

屋裏的萊拉也正在進行著一場戰爭:一邊是伴隨著羞愧的罪惡感,另一邊則是認為塔裏克和她這麼做並沒有罪的堅定信念;那隻是一件自然的、有益的、美妙的、甚至不可避免的事情罷了,他們這麼做,全都因為知道今生再也無緣相會。

萊拉在沙發上翻了個身,試圖想起某件事:他們躺在地板上的時候,在某個時刻,塔裏克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然後他喘息著說了一句話,可能是我把你弄痛了嗎?也可能是這樣你覺得痛嗎?

萊拉想不起來他說的是哪一句。

我把你弄痛了嗎?

這樣你覺得痛嗎?

他離開才兩個星期,她的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了。時間,磨鈍了那些銳利的記憶的邊緣。萊拉的頭腦累得想不動了。他說過什麼來著?突然之間,知道答案對她來說變得至關重要。

萊拉閉上眼睛。拚命地想。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將會慢慢厭倦這種行為。她將會明白,召喚死去已久的回憶、撣走它上麵的灰塵、使它重新浮現是一件越來越耗費精力的事情。實際上,多年以後,將會有一天萊拉再也不會因為失去他而哀泣,或者說她將再也不會這樣無休無止地悲傷。肯定不會。終有一天,她的腦海再也不能清楚地浮現他的臉龐;終有一天,她再也不會因為聽到一個母親在街道上用塔裏克的名字呼喚兒子而悵然若失。她將不會像現在這樣思念他;但此時此刻,他的遠走高飛帶來的痛苦如同附骨之蛆,一刻也不間斷地齧食她的靈魂。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等到萊拉變成一個成年婦女,當她熨燙襯衣或者推著孩子蕩秋千的時候,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某個炎熱的日子裏腳下的地毯傳來的溫熱感覺,又比如某個陌生人的額頭的曲線,會讓她想起一個兩人共同度過的下午。這段回憶會一下子湧現出來。完全不受萊拉的控製。他們的膽大妄為。他們的笨手笨腳。那個動作帶來的痛苦,它帶來的歡樂,還有它帶來的悲傷。他們糾纏的身體產生的灼熱。

這段回憶會漫過她的心田,偷走她的呼吸。

但然後它會過去。那一刻會過去。留下癟了氣的她,除了一陣模糊的不安,她將沒有其他感覺。

她想起來了,他說的是我把你弄痛了嗎?是的。他就是這麼說的。萊拉很高興她想起來了。

然後爸爸來到走廊,在樓梯上麵叫著她的名字,要她快點上去。

“她同意了!”他壓製心中的興奮,聲音顫抖地說。“我們要離開了,萊拉。我們三個人都走。我們要離開喀布爾了。”

在媽媽的房間中,他們三個坐在床上。外麵,古勒卜丁和馬蘇德的部隊不斷交火,很多火箭彈在天空中飛來飛去。萊拉知道城裏某個地方有人剛剛死於非命,一陣黑煙正在某座被炸成一堆飄揚的塵土的建築上方嫋嫋升起。第二天早上,人們將會發現一些屍體。有的屍體會有人認領。有的不會。然後,喀布爾那些已經吃慣了人肉的狗將會飽餐一頓。

與此同時,萊拉很想衝上這些街道。她簡直無法抑製住心中的快樂。她費了很大勁才能坐下來,讓自己不因為快樂而顫抖。爸爸說他們將會先到巴基斯坦去,在那兒申請簽證。巴基斯坦,塔裏克就在那兒!塔裏克才走了十七天,萊拉興奮地計算著。要是媽媽在十七天前作出這個決定就好了,那他們就可以一起走。那她現在應該和塔裏克在一起!但現在這一切都變得沒關係了。他們將會到白沙瓦去——她,媽媽和爸爸——他們能夠在那邊找到塔裏克和他的父母。他們肯定能找到的。他們會一起申請簽證。然後,誰知道呢?誰知道呢?歐洲?美國?也許像爸爸經常說的那樣,去某個靠近大海的地方……

媽媽半躺著,上半身靠著床頭板。她的眼睛浮腫。她正在揪自己的頭發。

三天之前,萊拉曾經到外麵去透氣。她站在前門,倚著門板,當時她聽到一陣爆裂聲,有東西擦著她的右耳穿過,使得一些細小的木屑在她眼前飛舞。在吉提死後,在幾千輪炮火之後,在無數火箭彈降落在喀布爾城裏之後,她家的大門終於被打穿了一個洞孔。洞孔離萊拉的腦袋隻有三個手指那麼寬的距離,它讓媽媽醒了過來。讓她明白已經有一場戰爭奪走了她兩個兒子,而最新的這一場將會奪走她僅剩的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