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野種(3)(2 / 3)

父親說:“上去上去,命令你們。”

他伏下全身在水裏,帶著頭往岸上衝。手腳並用,狗刨姿勢,打得浪花嘭嘭如樹,民夫們怪聲吼叫,恰如一群頑童。

上岸之後,父親領著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裸體一片黑光,二百根肉棍子很難看。呱唧呱唧滿岸響。毛驢“昂兒昂兒”大合唱。

驢叫聲把父親從嬉鬧中拉出來,他說:“弟兄們別鬧了,快把木輪車行李衣服渡過河,回頭來趕驢。”

木輪車漂浮,過河順利。

毛驢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它既膽小又倔強,既聰明又愚蠢,父親坐騎的蛋黃色小母驢是匹得了道的超驢,基本上不能算驢。毛驢們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腳推下去一匹,蹄腿剛一沾水又躥上來,驢叫人忙,拳頭巴掌起落,驢蹄起舞,驢尾巴擰繩子,驢眼裏充滿恐怖與惱怒,父親揮舞著盒子炮吼叫:“我槍斃了你們這些驢雜種!”驢們不怕罵,照樣調皮如舊。一位民夫說:“餘連長,拿這些驢沒辦法,放了它們吧!”父親說:“不行,靠它們拉車呢!”“它們不過河怎麼辦?”

父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快用褂子褲子把它們的眼蒙起來。”衣服已運到對岸,民夫們罵著驢過河取衣服,父親說:“別罵驢了,罵我吧,怨我指揮不周。”

衣服取回來,一件件蒙住驢臉,驢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強驢死活不讓蒙眼,用蹄子踢人,還齜著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頓拳頭,打得躥屎湯子,老老實實蒙了眼。

父親命令:“轉圈,拉著它們轉圈,轉迷糊了這些驢雜種!”

民夫們遵命拉驢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驢暈不暈人都有些暈,父親說:“快點快點,趁著暈勁牽它們過河!”

民夫們與驢踢踢踏踏跑下河,驢在水裏發脾氣,斜跑龍套橫竄不走正道,被人抓緊了韁繩。河裏好大的水聲。

指導員睜開眼,一臉的沙土,嘴角上掛著兩線欣慰的笑紋,他低沉地說:“幹得漂亮。”

父親問:“夥計,你可別忙著死,要死也得熬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把我擱這兒吧,相信你能把糧食送到。”

父親說:“胡說胡說,放你這兒喂狗?狗也不願吃你。”

指導員說:“還有九十裏路,別讓我拖累。”

父親說:“拖累個屁,有十一根指頭用小車推著你走。”

指導員還在說,父親不理,蹲下,用繩子把他緊緊捆在鬼子軍大衣裏,好像一捆秫秸。“把指導員扛過去!”父親命令劉長水和田生穀。

驢們陸陸續續上了岸,父親高叫:“趕快裝車子,一分鍾也不許耽擱!”

小母驢焦灼地叫起來,父親一招手,她搖頭擺尾跑過來,彎曲著身體蹭父親的肚子。

父親拍拍她的脖子,說:“黃花魚兒,該我們過了。”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蒙眼嗎?”

她搖搖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河水很涼,你怕嗎?”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我扛你過去?”

她點點頭,叫了三聲,四蹄刨動。

父親搔搔頭,說:“媽的,隨便說說你竟當了真,自古都是人騎驢,哪個國裏驢騎人?”

她撅起嘴巴,一副好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拍著她,勸道:“走吧走吧,別耍驢脾氣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話你。”

她擰著頭不走,嘴裏還咕咕嚕嚕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得父親性起,攥起大拳頭,在刀子臉前晃晃,威脅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見閻王。”

她咧嘴哭著,跟著父親向河中走去。河裏的冷氣如箭,射中她的肚皮,她翻著嘴唇,夾著尾巴,耳朵高高豎起,好似兩柄尖刀。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牆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草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半臥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臥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草,嘎嘎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隻黑油油的牛皮挎包裏,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裏,離賈家屯還有五十裏。”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蒙,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餘連長,必須把同誌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軟綿綿的,失去了張揚之力。民夫們沒人動彈,橫躺豎臥,猶如一地僵屍。這種僵屍狀態對父親產生了強烈的誘惑,他對指導員嘟噥了一句什麼,耳邊隱隱約約的一聲悶響,好像倒了一堵牆壁,一陣骨肉解體般的舒適感把父親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僵屍。大地團團旋轉,冬天的陽光好像輕柔的紅綢,在天地間拂來拂去。父親聽到了微風吹拂草尖梢的聲音與遠處的滾滾雷鳴,大地微微顫動,旋轉著,冰凍的土地放出新鮮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來了。

指導員焦灼萬分,激情燃燒著他腐爛的雙肺,火苗上升,臉潮紅如酒,如血。他轟趕著民夫們,嘴罵,腳踢,但張三剛起,李四又倒,來回奔命,使指導員近瘋似狂。他清醒一會,從挎包裏掏出一撮煙末,撕一角地圖卷成喇叭筒,點火抽起,青煙嫋嫋一分鍾,一陣劇烈的咳嗽便淹沒了他,一直咳得臉色蠟黃,口吐鮮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發揮著不可思議的神力,使這個奄奄待斃的瘦骨頭共產黨員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腦筋清晰如圖畫,知道“擒賊先擒王”、“綱舉目張”的道理,要轟起民夫連,首先要轟起我父親。

指導員捏著一撮煙末,塞進父親鼻孔眼裏。見沒反應,又塞進一撮。父親皺眉張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嚇了指導員一跳。指導員用一根草棍撥弄父親鼻孔裏的毛,撥出一連串大噴嚏。父親從迷糊中清醒,坐起來,看著指導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