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野種(4)(1 / 3)

那人的身體如一條肥嘟嘟的大蛆,緩慢地移動起來,父親捂著嘴巴,衝出廟門,跑上街道,酸水咕咕上衝,吐了兩口在蒿草上。

劉、田也跑出來,呸呸地吐著唾沫,罵一些很難聽的話。

父親和劉、田空手而回,對民夫們刺激不小。燒水放驢的都緩慢了手腳。驢們卻大口地吃著枯草。父親的小母驢憂心忡忡地左顧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夠生猛。

指導員痛苦地說:“下米!吃軍糧吧!”

司務長撲向米袋,被父親一把拉住。

父親說:“不能吃軍糧,殺驢吃吧!”

民夫們激烈反對著父親,他們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漿,沒有毛驢拉車,寸步難行,這是一。毛驢都是有主的,殺了回去沒法交代。

父親拗勁上來,說:“不殺你們的驢,殺我的坐騎。”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脈脈地望著自己的蛋黃色小毛驢,心裏感到一陣抽搐,那隻獨蛋兒猛地縮了上去,絲絲拉拉的鈍痛產生出來。

一位中年民夫搶上來,抓緊住小母驢的韁繩,說:“這驢是俺七嬸的,你不能殺它。”

父親說:“傾家蕩產,支援前線,什麼七嬸八嬸的。”

民夫道:“這驢是俺七嬸的命根子,她女兒一樣。”

父親說:“女大要出嫁。我騎著她,就是我的。難道殺老婆還要向丈母娘彙報嗎?何況本來是條驢,還是分了人家財主的,殺殺殺,為了保衛勝利果實。”

小母驢伸了舌頭舔父親的衣角和手,淚水汪汪,弄得父親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從真心裏希望她咬人、尥蹶子、發瘋發狂反抗暴政,絕對怕她一味溫順不反抗擺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勢,這使父親心中煩惱,手脖子發軟,端不動槍殺母驢的盒子炮。

父親聽到蛋黃色小母驢說:“我生為你生,死為你死,死而無憾,你開槍吧!”

當然在不通曉驢語的民夫們耳朵裏,聽到的隻是“昂兒昂兒”的驢叫聲,不過輕點罷了。

父親說:“不是我要殺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驢說:“我的肉隻給你吃,不給革命吃。”

父親說:“你這夥計,整個一個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驢說:“是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許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親說:“好好好,聽你的。”

驢說:“讓我再看一眼。”

父親說:“看兩眼也行。”

驢說:“其實我不想死,熬過了冬天就有嫩草兒吃。”

父親說:“實在沒辦法了,要不我怎麼忍心殺你。”

驢說:“我理解你,為了保衛老百姓的莊稼地,開槍吧!”

父親淚眼模糊,掏出匣槍,頂上火兒。

驢說:“要我喊句口號嗎?”

父親說:“喊吧。”

蛋黃色小毛驢高聲鳴叫著,聲音洪亮婉轉,響徹天空和大地,父親舉起槍口,瞄準了驢的寬平的額頭,咬牙一勾扳機,劈啪一聲微響,子彈並沒出膛。父親發了一分鍾愣,才悟過來,原來碰上了一粒臭火。

驢說:“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親說:“不是故意的。”

民夫們呆愣愣地看著父親退掉臭火兒,把一顆新鮮子彈頂上膛。耳朵們都等待著一聲脆響,眼睛們等著看毛驢倒地。父親卻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兒嶄新的子彈,盒子槍插進了腰裏。他的行為使民夫們感到納悶。指導員也有些不高興,批評道:“時間緊張,你搞什麼鬼名堂?”

父親說:“我不願充當殺驢凶手,這活兒都是替共產黨幹的,要開槍你們共產黨開。”

指導員嚴肅地駁斥父親:“你這話根本錯誤,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幸福。不為自己謀利益,即使革命勝利後,我們也不要一畝地。”

驢說:“別人殺我我不幹!”

父親無奈,扯過一支三八大蓋子槍嘩啦一聲推上子彈,按倒鋼鐵大栓,閉眼勾扳機,吧——勾一聲響,驢頭開了花,驢腦子迸裂,驢血一臉。驢屍立著,約有半分鍾,才傾斜歪倒。父親把大槍扔還民夫,轉臉走到一邊去。

指導員命令:“快剝皮,開膛,快把鍋裏水煮沸,誰也別閑著,剝驢的,弄草的,打水的,撥火的,時間不等人,一小時後準時開拔!”

民夫們見有驢肉吃,精神頭上來,忙忙碌碌,好像一窩螞蟻。灶下的火熊熊,灶邊草成堆。開膛的民夫怪叫一聲,問其原因,他說驢的心髒燙手。

這是一匹很嫩的驢,所以驢肉進鍋半小時後,鍋裏就溢出了撲鼻的香氣。如果是匹老驢絕對不會這麼快就有了香氣。灶裏的火非常旺,因為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風良好,攏柴的民夫從臨近的破屋上拆來了幹裂的木料,正是幹柴烈火。民夫連有三口行軍大鍋用。“鋼鐵第三連”軍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線艱險,所以有鍋,這些鍋是繳獲國軍的,是美國貨,輕便,傳熱快,據說煮出肉來不如中國鍋煮出來的香。這些話都是父親說的。

他把母驢槍斃了,心裏若有所失。民夫們一齊忙碌,他卻在場院裏繞圈子。枯草被他的腳踩斷發出細微斷裂聲,枯草與他的腿摩擦發出嚓嚓聲。有一會兒灶裏的火曾經蔓延出來。引著了深處的野草,被民夫們一頓亂腳踏熄。南風微微吹,陽光當頭照,天氣比早晨過河時溫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躍起來。父親再次聽到南方的槍炮聲,聞到硝煙火藥味。盡管驢肉香味濃烈,但絕對壓不住硝煙火藥味,因為它深刻,它沁人骨髓。後來,讓父親終生感到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從那條蒿草沒人的大街上,團團簇簇一群黑物滾過來,父親馬上猜到,這是大廟裏那幾十名快要餓死的饑民。是煮驢肉的香味把他們吸引了出來。後來父親也體驗過:餓急了的人對味道極端敏感。

饑民似滾非爬,他們嗅著味道前進,速度很快,直逼驢肉鍋。父親幾步跳到民夫們中間,高叫:“注意,搶肉吃的來了!”

驢肉在鍋裏顫抖著,洶湧的乳白浪花在肉的縫隙裏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導員用刺刀戳一塊驢肉,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導員命令共產黨員持槍站成一隊,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條線樣閃亮,迎著眼前滾到鍋邊來的饑民。指導員同時命令民夫把火勢再加猛,爭取十分鍾後把驢肉挑出來,分到每個人手裏。

父親在大廟裏見過的饑民們被刺刀擋住了。他偷偷數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廟裏父親並沒有十分看清他們的麵容,現在看清了。父親搖著頭,不願對後代兒孫描繪饑民們可怕形狀。他說當頭的一位饑民是位高大的婦女,她腫得像一隻氣球,腹中的腸子一根根清晰可見,仿佛戳她一針,她就會流癟,變成一張薄皮。她站得很穩,由於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積蓄很多,身體形成一座尖頂水塔,當然上部水較之常人還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腫病者都如他們的領袖一樣穩當當地站著,不患水腫都站立不穩硬要站,於是晃動不止。有幾個孩子頭顱如球,身體如棍,戳在地,構成奇跡。饑民女領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開,貪婪地盯著沸騰的驢肉。饑民們都拚命地抽動鼻子,飽含著營養的驢肉空氣源源不斷地進入他們的身體,使他們逐漸增長著精神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