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曾國荃病了(1 / 2)

第二天一早,便傳出曾國荃生病拒絕會客的話,曾國藩聞之大驚,急忙走進弟弟的臥房,果然見他睡在床上。原來,曾國荃聽到上諭指名道姓地斥責他,心中窩了一肚子怨氣,一夜未睡。到了後半夜,竟然渾身起了紅色小斑點,左肩下還長了一個肉包,居然有銅錢大。

“老九,你這是濕毒,不要緊的,”曾國藩安慰道,“前幾個月辛勞過度,日夜守在戰場,毒氣攻心,現在發出來最好。”

“大哥。”曾國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燙得厲害,“帶兵殺賊,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還怕癬疥之病嗎?我是心裏難受呀!”

“老九,你心裏哪些事感到難受?”曾國藩慈愛地凝視著弟弟,其實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國藩也一夜沒睡好,對日裏同時接到的兩道上諭想得很多很深。這些年來,他服膺醜道人的高論,在孔孟程朱之學的基礎上雜用老莊之道,以不求名利來保養恬淡之心,以柔退謙讓來調和上下左右的關係,對於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為滿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賞賜,倒是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賞”“兔死狗烹”等曆史教訓時常縈繞腦際。近來,他又把《史記*淮陰侯列傳》《唐書*李德裕傳》《明史*藍玉傳》等翻閱了一遍。曆史上那些慘痛的故事使他心驚肉跳,他告誡自己此時更應百倍謹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屬們沒有把自己往日的規勸記在心中。金陵之捷並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縱火燒天王宮,將金銀財寶盡數擄掠,日後免不了要遭世間譏劾,難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國藩沒有料到,朝廷的指責竟會來得這樣快,措辭竟會這樣嚴厲,這道上諭的背後埋伏著什麼,已經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幾天,歐陽兆熊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顧所以善其後者,於國何如?於民何如?於家何如?於身何如?必籌之已熟,圖之已預矣。竊嚐妄意:閣下所以為民者,欲以勤儉二字挽回風俗;所以為家為身者,欲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此誠憂盛危明之定識,持盈保態之定議也。”這幾句話曾國藩誦讀再三,對老友的關心感激不盡,也決定采納他的建議,以退讓二字保全晚節。心高氣傲、閱世不深的九弟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今天必須向他鄭重指出。

“大哥,我曾聽你說過,文宗親口許諾,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後、皇上應當遵循。”

曾國藩心中一驚,這個不識時務的老九,居然還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國荃見大哥楞住了,知話說得過急,忙補充道:“大哥創建湘軍,運籌帷幄,雖未帶兵親臨金陵,論功勞還是大哥居第一。說封王,是說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國荃這一補充,反而使曾國藩心裏涼了半截,為弟弟的狂妄無知而難受。他壓住心頭的不悅,仍以慈愛的口吻說:“老九,你這個想法不應該。文宗那句話,是康福在北京聽周荇農說的,是不是真的還很難說,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時興起,當不得真的,你為此難受太不應該了。”

“就如大哥所說,不封王,難道不可以封公爵嗎?就是不封公,我也應當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當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搶這個侯爵。皇太後為何這等小氣,舍不得封兩個侯呢?”

“小聲點,說話要有分寸。”曾國藩見弟弟居然指責起皇太後來,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須知隔牆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艱苦,我敢說,隨便換另外哪個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國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負。

“老九,”曾國藩嚴肅地說,“那天在席上我跟你們說過,古往今來,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這樣一樁震鑠古今的大事業,豈能全由人力?你縱然本事大,也要讓一半與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榮,封伯爵,李鴻章隻收複蘇、常,也封伯爵,這個伯爵太不值錢了嘛!”曾國荃不理會大哥的苦心,依舊高喉大嗓地發泄憤恨。

“官中堂統轄兩湖,為湘軍籌餉補員,功勞甚偉。李少荃在蘇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賊匪進無援兵,退無竄路。兩人封伯爵,亦無可厚非。”對弟弟的牢騷,曾國藩也有同感,但此時不能附和他,否則將火上加油。

“這些都不去談它罷!”曾國荃霍地從床上坐起來,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隻逃出一千多號長毛,就要嚴加懲辦。杭州城破時,偽聽王陳炳文帶著十多萬長毛全數衝出,左宗棠為何不受指責?上諭說據浙江方麵奏,顯然是左宗棠在進讒言。這左三矮子不是個好東西!”曾國荃氣得罵起來。

說洪福瑱積薪自焚,是曾國藩據曾國荃信上的話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裏攻擊曾國荃,暗地裏攻訐曾國藩。這件事使曾國藩對左宗棠最為惱火。他對這個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這樣的大事上不留情麵甚是不解。

是因為自己亦位居總督,眼裏沒有他曾國藩呢?還是對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員嫉妒呢?還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這樣的折子呢?不管怎樣,在這種時候左宗棠上此絕情絕義的折子,兩人三十年的友誼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國藩微微點點頭說:“老九,你也不必為此事難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過幾天大哥再給皇上上個折子,為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