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軍威大振。全軍在嶽州城休整十天,然後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順流向武昌進發。
嶽州失守的奏折以日行六百裏的速度報告朝廷,鹹豐帝大為震怒,立即命軍機起草,頒
布上諭:一、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即行處斬;二、嶽州知府廉昌監候秋後處決,
博勒恭武革職拿問;三、任命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署理湖廣總督,即赴武昌防守,
原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
張亮基拜讀上諭後,兩眼滯呆,雙手冰涼、仿佛眼前擺著的不是煌煌聖旨,而是胡方
穀、阿克東阿、廉昌血淋淋的頭顱。一整天,他茶飯不思,六神無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簽押
房裏。嶽州失守的凶訊沉重地壓在巡撫衙門的上空,衙門內外死一般的沉寂,慶賀長沙解圍
的歡樂氣氛,已被徹底掃蕩幹淨。張亮基眼前浮現出幾天前長沙城激戰的慘象,幸虧長毛主
動撤走,否則,長沙城的命運會和嶽州城一樣。但長毛用兵狡詐,說不定哪天又會突然揮師
南進,攻下長沙。那時自己的這顆頭顱不是被長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張亮基想到這
裏,眼前一黑,從太師椅上摔了下來……
“好了,終於醒過來了!”當張亮基睜開雙眼時,看見夫人正垂淚守候在他的身旁。他
這才發現自己已躺在臥房裏。天已黑了,燭光下,依稀看見潘鐸、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
臥榻四周。張亮基招呼他們坐下。
“嶽州失守,皇上震怒,諸位都已看到上諭,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參湯後,張亮
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棄城逃命,上負朝廷之寄托,下違大人之軍令,殺頭不足恤;請大人不必憂
傷,務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為。他心裏想,這樣的人,如在我的手下,
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殺了。
張亮基點點頭,說:“我並不是憐恤他們。身為一城之主,臨陣脫逃,理應斬首,以肅
國法軍紀。我是在想,將士們如何這般不中用,任長毛橫衝直撞。現在長毛並未撤離湖南,
保不定他們哪天又回過頭來打長沙。湖南境內的兵禍何日是了啊!”
“長沙的戒備不能鬆。”潘鐸和張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沒有作聲。對嶽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認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
那些人不過是一班酒囊飯袋而已,本來就不夠資格擔此重任。是誰把這批廢物提拔上來,安
置在這個重要的位子上呢?還不是朝廷的決定!現在出事了,殺他們來出氣,有什麼用呢?
第一個該譴責的,是中樞那些決策者們。無用之輩占據要津,自己滿腹經綸,連個進士都沒
取中。他越想越氣,幹脆緊閉雙唇,不發表意見。
又喝下兩口參湯,張亮基的精神全恢複了。他想,正好趁著大家都在這裏,談談省裏辦
團練和請曾國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稟報遞給潘鐸,說:“今天瀏陽縣來了一份稟報。最
近,縣裏又鬧出一樁大案。征義堂堂長周國虞殺了獅山書院廩生王應蘋,封存糧倉,強迫有
錢人打造武器,準備造反。長毛已鬧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寧,
我們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應付。前向,我跟諸位商量過團練的事,大家也認為全省都可以
仿照湘鄉、新寧等縣的樣子,把團練辦起來。一則可以抵禦發逆的入侵,二則可以鎮壓當地
土寇,三則還可以清除奸細,整肅民風。這次嶽州失守,關鍵原因是奸細在內部作亂,地方
失察。倘若沒有晏仲武作內應,嶽州城決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個月前就有人告發過,我也劄飭廉昌嚴加查訪。誰知廉昌稟報說,
晏仲武辦理水營賣力,一貫襄助官府,忠誠可靠,請求平息誹謗,獎勵晏某,勿寒忠良之
心。真真糊塗昏庸,忠奸不辨!”潘鐸氣憤地說。
張亮基說:“各縣辦團練,全省要有一個人來總管。前向我們議定請曾滌生侍郎來主
持。早幾天,他回信說要在家終製,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氣,還是真的不願出?”
潘鐸說:“曾滌生要在家終製,也是實情。人同此心,不可強求,那就再請別人吧!”
“你看請誰呢?”左宗棠望著潘鐸問。
“如果沒有更合適的人,還是請羅澤南到長沙來吧!”
“羅澤南威望淺了,不合適。”張亮基不同意。
江忠源說:“此事非滌生不可,別人誰都辦不好。”
“也不是說除滌生外就沒有第二人了。不過,目前從資曆、地位和才具幾個方麵來看,
還隻有曾滌生比較合適。”左宗棠一邊瀏覽瀏陽縣的稟報,一邊說,“關鍵是要弄清滌生不
願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剛才說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隻是推辭的理由。”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裏?”張亮基問。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滌生對自己辦好團練一事沒有信心。這也難怪,他雖然兼過兵部
左堂之職,其實並沒有親曆過兵事。滌生為人,素來膽小謹慎,現在要他辦團練,和兵勇刀
槍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膽怯,要找個人給他打打氣才行。”
“季高說得對!要能找到一個滌生平素最相信的,又會說話的人去說動他,他是會出山
的。我了解他。他雖膽小謹慎,但也不是那種隻圖平平安安,怕冒風險的人。”江忠源說。
“能夠把滌生說動當然好,誰去當說客呢?”潘鐸問。
“我倒想起一個人。”左宗棠故意放慢語調。
“誰?”張亮基迫不及待地問。
“他是我的同鄉,目前正丁憂在家,隱居東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斷左宗棠的話。
“對!就是郭嵩燾。滌生與他的交往,又勝過與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勸說,比我們幾
個都合適。”
江忠源點頭說:“滌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過於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
可以說動。”
左宗棠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郭筠仙這人事業心極重,他想匡時濟世,但又無領袖
群倫之才,隻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國藩做一番事業,所以他會全力相勸。”
江忠源笑道:“還是季高知人論世,高出一籌,滌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讓你摸到了。”
“上次請朝廷詔命曾滌生辦團練的奏折,朱批大概也快發下來了。先讓郭筠仙去勸說,
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滌生不出山。”張亮基淒然一笑。
潘鐸請張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臥室。當夜,左宗棠修書一
封,又順便也給周夫人寫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騎送往東山去。
四陳敷遊說荷葉塘,給大喪中的曾府帶來融融喜氣——
郭嵩燾五年前中進士點翰林,還未散館,母親便病逝,幾個月後,父親又跟著母親去
了,於是他母憂、父憂一起丁。太平軍圍長沙時,他估計馬上就會到湘陰來,遂舉家遷移東
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穀裏,郭嵩燾詩酒逍遙,宛如世外神仙。
這幾天好友陳敷來訪,他天天陪著陳敷談天說地,訪僧問道。
陳敷字廣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燾大十餘歲,長得頎長清臒。陳敷為學頗雜,三教九
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鑽研過;更兼精通相麵拆字、卜卦扶乩、奇門遁甲、陰陽風水,
頗有點江湖術士的味道。
這天,郭嵩燾正與陳敷暢談江湖趣事,家人送來左宗棠的信。
“這真是一句老話所說的: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燾看完信,十分感慨地
說,並隨手將信遞給陳敷,“我來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與世隔絕了似的。不知季高已當上
巡撫的師爺,更不知滌生已奔喪回到荷葉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難為。”
郭嵩燾說話間,陳敷已把信瀏覽了一遍,笑著說:“左師爺請你當說客哩!”
“我和滌生相交十多年,他的為人,我最清楚。這個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見得。”陳敷頭靠牆壁,隨隨便便地說,“曾滌生侍郎,我雖未見過麵,但聽不
少人說過,此人誌大才高,識見閎通,是當今廷臣中的鳳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誌,現
遇絕好機會,豈會放過?我看他的推辭,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筠仙此去,我包你馬到成功。”
“兄台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燾搖搖頭說,“曾滌生雖胸有大誌,但處事卻極為
謹慎。一事當前,顧慮甚多。這樣大的事情,要說動他,頗不容易。況且他在籍守製,亦是
實情。別人墨絰在身,可以帶孝辦事,官場中甚至還有隱喪不發的醜聞。但曾滌生素來拘於
名節,他不會做那種惹人取笑的事。再說他一介書生,練勇帶兵,非其所長,能否有大的成
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陳敷笑笑:“你還記得他的那首古風麼?”
“不知你說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詩文,海內看重,每一篇出,士人爭相傳誦,我亦甚為喜愛。你是他的好
友,於他的詩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幾句,你就知道了。”陳敷搖頭晃腦地吟唱,“生世不
能學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三年海國困長鯨,百萬民
膏喂封豕。諸分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恥。高嵋山下有弱士,早歲儒林慕正軌。讀史萬
卷發浩歎,餘事尚須效臏起。”
“知道知道,這就是那首《戎行圖》了。”
“讀其詩,觀其人,我以為,謹慎拘名節是其外表,其實,他是一個渴望建非常之業,
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傑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規規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燾不禁頷首:“仁兄看人,燭幽顯微,真不愧為相麵高手。”
說罷,二人一齊笑起來。過一會,陳敷問:“你剛才提起相人一事,我問你一句,曾侍
郎是否也信此事?”
“滌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這就好!”陳敷得意地說,“在梓木洞白吃了半個月的飯,無可為報,我陪你到湘鄉
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燾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好極了!有仁兄相助,一定會
成功。”
過幾天,郭嵩燾、陳敷二人上路了。他們先到長沙見過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
侍講學士周壽昌的信。郭嵩燾看完信後很高興,說:“荇農這封信來得及時,正好為我此行
增加幾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這封信,繼續向湘鄉走去。
這一天,二人來到湘鄉縣城,揀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裏,郭嵩燾將曾國藩的模
樣細細地向陳敷描繪一番,然後又將曾氏一家的情況大致說了說,並仔細畫了一張路線圖。
第二天一早,陳敷告別暫留縣城的郭嵩燾,獨自一人向荷葉塘走去。當天晚上宿在歇馬
鎮。次日午後,陳敷遠遠地望見一道粉白色圍牆,便知曾府已經到了。他緩步向曾府走去,
見禾坪左邊一口五畝大塘的塘埂上站滿了人。十多條粗壯漢子正在脫衣脫褲,個個打著赤
膊,隻穿條短褲。湖南的初冬,天氣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個少見的和暖日子。那些漢子
們喝足了燒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聲,毫不畏縮地牽著一張大網走向水中,然後一字兒擺
開,向對岸遊去。一會兒,塘裏的魚便嚇得四處蹦跳。頭大身肥的鱅魚在水麵驚慌地拱進拱
出,機靈強健的鯉魚則飛出水麵,翻騰跳躍。站在塘埂上的觀眾,也便飛躍著跑向對岸。塘
裏打魚的漢子們開始收網了。兩邊的人把網向中央靠攏,數百條肥大的草、鯉、鰱、青、鱅
魚東蹦西跳。陽光下,銀鱗閃耀,生機勃勃,煞是逗人喜愛。
陳敷這時看見塘埂上站著一位長臉美髯,寬肩厚背、身著青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對人
指指點點說著話,不時發出哈哈大笑聲,隨著魚網的挪動而移步,像個孩子似地喜笑顏開。
陳敷心想:這人大概就是曾國藩了。常聽人說曾國藩嚴肅拘謹,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
這人卻天真畢露,純情爛漫。“難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說曾國藩有個弟弟極像他。”陳敷
想。他走上前問:“請問大爺,曾侍郎的府第在這裏嗎?”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聞曾侍郎已回家奔母喪,特來會他一會。”陳敷見那人收起笑容後,兩隻三角眼
裏便射出電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絕。
“先生會他有何事?”
“山人雲遊湘鄉,見離此不遠的兩屏山,有一處吉壤,這塊地,全湘鄉縣沒有任何一人
有此福分,唯獨曾府的老太太福壽雙全,可配葬在那裏。故山人特來告知曾侍郎。”
那人麵露微笑說:“鄙人正是曾國藩。”
陳敷忙說:“山人不知,適才多多冒犯大人。”說罷,連忙稽首。曾國藩爽朗一笑:
“先生免禮。國藩今日在籍守喪,乃一平民百姓,先生萬勿再以大人相稱。賤字滌生,你就
叫我國藩或滌生吧!”
陳敷原以為曾國藩必定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見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覺大喜,不待曾國藩
問,便自我介紹:“山人乃江右陳敷,字廣敷,欲往寶慶尋一友人,路過貴鄉,聞大人,”
陳敷話一出口,又含笑改口,“聞大爺已丁憂回籍。欲來拜謁,恨無見麵之禮,也不知
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尋找四五天,昨日覓到一塊絕好吉壤,故今日專來拜訪。”
“難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國藩慚愧。請先生到寒舍敘話。”
曾國藩帶著陳敷進了書房,荊七獻茶畢,曾國藩說:“剛才先生說在兩屏山覓到一吉
壤,國藩全家感激不盡。實不相瞞,家母靈柩一直未下土,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尋常地仙,不過混口飯吃而已,哪裏識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誠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師地仙。”
“混飯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風水地學卻不能不信。”陳敷正色道,“當年
赤鬆子將地學正經《青囊經》三卷授黃石公,黃石公又將它傳給張良,張良廣收門徒,傳之
四方,造福人類。其中卷《化機篇》說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
川,氣行於地,地麗於天,因行察氣,以立人紀。’地氣天文本為一體。人秉天地陰陽二氣
所生,豈能不信地學?地學傳到東晉郭景純先生,他著《葬書》,將地學大為發展,並使陰
宅之學更臻完善。《葬書》上說;‘占山之法,以勢為難,而形次之。勢如萬馬,從天而
下,其葬王者。勢如巨浪,重嶺疊峰,千乘之葬。勢如降龍,水繞雲從,爵祿三公。勢如重
屋,茂草喬木,開府建國。勢如驚蛇,曲屈徐斜,滅國亡家。勢如戈矛,兵死形囚。勢如流
水,生人皆鬼。’可見,這陰宅之學,功夫深得很,不是輕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國藩聽陳敷說出這番話來,知他學問淵懿,遂點頭說:“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從家
祖母下葬七鬥衝,鄙家發達之後,國藩也就相信陰宅地學了。”
“令祖母下葬七鬥衝後,家裏有哪些發達?”
“自從家祖母葬後,第二年,國藩便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後來六弟入國子監,九弟亦
進了學。”
陳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鬥衝,山人特地去看過。那裏前濱涓水,後傍紫石
山,出路仄逼,草木不豐,隻能算塊好地,夠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隻保祐得大爺官升二
品,令弟亦隻能入監進學。七鬥衝何能跟兩屏山相比!這兩屏山葬地,”陳敷說到這裏,有
意停了一下,兩目注視曾國藩,見他凜然恭聽,便輕輕地說,“不是山人討好大爺,這兩屏
山葬地,將保祐尊府家業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後將成為當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國藩兩隻三角眼裏射出驚詫而灼熱的光輝,激動地說:“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國藩將
以千兩銀子相報!”
陳敷搖頭,淡淡一笑,說:“山人生計自有來路,這些小技,乃興之所至,偶一為之。
漫說千兩銀子,便是萬兩黃金,山人亦分文不受。”
曾國藩見陳敷並非為金錢而來,對他更加敬重,也更相信了,便客氣地說:“待先生用
完飯後,我陪先生一起到兩屏山去看看。”
兩屏山離白楊坪隻有十裏路。吃完飯後,國藩帶著滿弟國葆,陪陳敷一起徒步來到兩屏
山。三個人在山前山後看了一遍,然後登上山頂。陳敷指著山勢,對曾國藩說:“大爺,這
兩屏山乃是一隻大鵬金翅鳥。你看,”陳敷遙指對麵山峰說,“對麵是大鵬的左翼,我們腳
下是其右翼。”陳敷又指著山下的一條路說,“這是大鵬的長頸。大爺看,遠處那座小山是
大鵬的頭,後麵那個山包是大鵬的尾。”
這一帶,曾國藩從小便熟悉,隻是從來沒有站在山頂,作如此俯瞰。經陳敷一指點,他
越看越像,仿佛真是莊子《逍遙遊》中所描繪的那隻“展垂天烏雲之翼,擊三千裏之水,摶
扶搖而上九萬裏”的大鵬神鳥。陳敷又指著尾部說:“我昨天看到那裏有一座修繕得很好的
墳墓,也不知是哪位地仙看的,算是有眼力。”
曾國藩順著陳敷的手指方向看去,說:“那座墳我知道,不是哪個特意看的,而是無心
碰上的。”
“無心碰上的?”陳敷驚奇地問,“怎麼碰得這樣好?”
“我們荷葉塘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曾國藩緩緩地說,“前明嘉靖年間,賀家坳有個
賀三婆婆,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兒子名喚狗伢子。母子二人終年在荷葉塘一帶以乞食為
生。那年大年三十,風雪交加,母子倆乞討回家途中,路過兩屏山時,賀三婆婆一腳未走
穩,從山上滾到山腳,摔死在一塊石頭邊。狗伢子抱著母親痛哭,想自己家無尺寸之地,如
何埋葬呢?隻好就地挖了一個坑,把母親掩埋了。狗伢子埋葬母親後,便離開荷葉塘,遠走
他鄉。四十年後,狗伢子在外鄉發財致富,三個兒子也都得了功名。他帶著大把錢衣錦還
鄉,鄉親們都說是賀三婆婆的墳地好。於是狗伢子將母墳修繕一新,並請人年年代他祭
奠。”
“哦!原來這樣。”陳敷笑著說,“這賀婆婆葬在大鵬鳥的尾巴上,保祐了後人發財致
富得功名,這便是這塊寶地的明證。我現在看中的是大鵬鳥的嘴口,那才是勝過尾部千百倍
的好地。大爺請下山,我陪你親自去看看。”
三人一起來到被陳敷稱之為大鵬嘴口的小山邊,隻見此地山峰三麵壁立,中間一塊凹
地。山不高,卻林木蔥蘢,尤其是那塊凹地,芳草豐盛,雖是冬天,亦青青翠翠;環繞四周
的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時見遊魚出沒。曾國藩心中讚道:“果然一塊好地。”
“大爺看此地山環水抱,氣勢團聚,草木蔥鬱,活力旺盛。這種山、水、勢、氣四樣俱
全的寶地,世上難得。”
曾國葆這裏瞧瞧,那裏看看,連連點頭:“陳先生說得不錯,這方圓百來裏地麵,確實
再也找不出一塊這樣好的地來。”
陳敷說:“自古以來,風水之事不能不講。當年朱洪武貧不能葬父母,禱告上天,代為
看管,用蘆席將父母屍體包好,淺淺下葬。後來,掃平群雄,據有天下,打發劉伯溫到鳳陽
老家營造皇陵。劉伯溫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對人說:‘原來皇上的雙親葬在龍口裏,
怪不得今日坐江山。’”
說到這裏,曾國藩、曾國葆都笑起來。陳敷繼續說:“葬在龍口出天子,葬在鳳口出皇
後,葬在大鵬口裏出將相。大爺,請再也不要遲疑,就將老太太的靈柩下葬此地吧!”
曾國藩高興地說:“先生說得好,過些日子,就把靈柩移來,葬在這裏。”
陳敷又打開羅盤,細細地測了一番,削一根樹枝插在凹地上,說:“這裏便是金眼的正
中處,讓老太太頭枕山峰,腳踏流水。”
說罷,三人一起離開大鵬金翅鳥的嘴口回白楊坪。
聽說來了位奇人,給老太太尋了一個絕好佳城,可以保祐曾府大吉大利,闔府上下,無
不歡喜。曾麟書也過來見了陳敷,說了幾句感謝話。晚飯時,曾氏五兄弟都陪著陳敷吃飯,
以示謝意。晚飯後,曾國藩把陳敷請進書房,秉燭夜談。
陳敷浪跡江湖幾十年,一肚子奇聞異事,今日又因有所為而來,更是滔滔不絕。曾國藩
也將朝中一些有味的故事,揀了一些說說。二人談得甚是投機。
“三個月前,我住在長沙,那正是長毛圍攻長沙最緊張的日子。”陳敷有意將話題扯到
戰事,並刺激他,“虧得張中丞居中調度,更兼左師爺出謀畫策,親臨指揮,江將軍率楚勇
拚死抵抗,終於保住長沙幾十萬生靈免遭蹂躪。山人想,左師爺、江將軍都隻是文弱書生,
何來如此膽識魄力。從左、江身上,我看到湖南士子的氣概,真佩服不已。”
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裏酸溜溜的,他強作笑容說:“湖南士人為學,向來重經世致
用,大都懂些軍事、輿地、醫農之學,不比那些光會尋章摘句的腐儒。”
“大爺是湖南士人的榜樣,想大爺在這些方麵更為出類拔萃。”
曾國藩頗難為情地一笑,說:“鄙人雖亦涉獵過兵醫之類,但究竟不甚深透。左、江乃
人中之傑,鄙人不能與之相比。”
陳敷道:“大爺過謙了。想大爺署兵部左堂時,慨然上書皇上,談天下兵餉之道,是何
等地鞭辟入裏、激昂慷慨;舉江忠源等六人為當今將才,又是何等地慧眼獨具,識人於微。
依山人之見,左、江雖是人傑,但隻供人驅使而已,大爺才真是領袖群倫的英雄。”
“先生言重了。不過,國藩倒也不願碌碌此生,倘若長毛繼續作惡下去,隻要朝廷一聲
令下,國藩亦可帶兵遣將,乘時自效。”
說到這裏,陳敷見其三角眼中兩顆榛色眸子分外光亮,暗想:曾國藩動心了。陳敷有意
將曾國藩諦視良久。曾國藩感到奇怪,問:“先生為何如此久看?”
陳敷說:“今日初見大爺時,見大爺眉目平和,有一股雍容大方、文人雅士的風度。適
才與大爺偶談兵事,便見大爺眉目之間,出現一股威嚴峻厲、肅殺凜冽之氣。當聽到大爺講
帶兵遣將、乘時自效時,此氣驟然凝聚,有直衝鬥牛之狀。”
曾國藩見陳敷說得如此玄奧,大為驚訝,暗想:這陳敷莫不就是古時呂公、管輅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