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撫摸著石牛的彎角,沒有說話,那樣子顯然是讚同老表的這番感慨。
“老爺,曾侍郎已到了營盤街。”陶恭急急忙忙地跑進後花園稟告。
“是坐轎,還是騎馬?”左宗棠停止撫摸石牛,雙目閃亮地望著陶府家人。
“曾侍郎是坐轎來的,坐的綠呢大轎。”
“你去傳我的話,關閉大門小門,今日任何客都不見,叫他曾侍郎打轎回府!”左宗棠
斬釘截鐵地下命令。
“是!”陶恭雖然遵令,兩腳卻並未移動。他深為不解:曾侍郎專程來訪,為何要關門
不見?
“站著幹什麼?快去!”左宗棠揮手,“關門是門房的事,你依舊到外麵去觀察,有什
麼動靜,再來稟報。”
陶恭出去了。吳偉才說:“表哥你這樣做,曾侍郎會要見怪的。”
“讓他見怪去好了。”左宗棠又細細地審看起石牛來,對老表說,“你看它的下巴是不
是還要肥一點才好?”左宗棠邊說邊摸著自己胖胖的下巴,仿佛那頭牛就是以他為原型雕的
一樣。
“老爺,曾侍郎在司馬裏口子上下了轎,徒步向這裏走來。”一會兒,陶恭又進來稟報。
“什麼!他下了轎?”左宗棠大出意外。略停片刻,又問,“他穿的什麼衣?官服,還
是便衣?隨從有多少人?”
“他沒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灰的長褂子,也沒有隨從,一個人。”陶恭在陶府當了
二十年的差,辦事能幹,觀察事物也仔細。
“沒有看錯?”左宗棠拉長聲調問。
“沒有看錯。”陶恭回答得幹脆。
左宗棠沉吟一會,斷然說:“打開右邊的側門迎接!”
“季高,四年多不見,你比先前還顯得年輕了!”曾國藩剛從右側門檻進來,一眼看見
左宗棠,便搶先打招呼。那笑容的真切,聲調的親熱,仿佛在他們的友誼中從來就沒有過裂
痕似的,一如以往的親密無間。
“滌生,是你來了!”對於曾國藩的如此態度,左宗棠頗感意外,連聲說,“書房坐,
書房坐。”一邊高喊獻茶,一邊忙將自己手中的舊蒲扇遞過去。
“這麼熱的天氣,你還放駕,難為了!”左宗棠望著曾國藩說。心裏想:四年多不見,
他的確是衰老多了。這樣想過後,覺得自己去年對他的肆意攻訐有點過分了。
“昨天下午見過駱中丞後,我就要來看你。駱中丞說你這兩天偶有不適,勸我晚上莫打
擾了。”曾國藩輕輕搖著大蒲扇,關切地問,“今天好些了嗎?”
“好多了,明天就去衙門辦事。”
這時,陶恭端來一大盆切好的西瓜。左宗棠招呼曾國藩吃西瓜。曾國藩沒有客套,拿起
一塊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看著曾國藩全無芥蒂的神態,左宗棠心裏隱隱升起一股歉疚,說:“伯父安葬妥貼了
嗎?這一年多來,瑣瑣碎碎的事情很多,也沒有給他老人家去磕個頭,真是很對不住。”
“哪裏,哪裏!”曾國藩拿起毛巾擦擦嘴巴,說,“我這次能夠得以為父親辦理身後之
事,盡一個做兒子的孝順,全是靠的你賜予呀!”
“這話從何說起?”左宗棠一時不解。
“季高,那一年在水陸洲,不是你一番開導,我早就作一個不忠不孝的罪人死了,哪還
有為父親送葬的時候!”
曾國藩的態度極為誠懇真摯。左宗棠見他此時此地,絕口不提自己去年對他的攻訐,反
而以感激的心情回憶那夜船艙裏的責罵,不禁大為感動起來。他是個直性情的人,覺得應該
表示一點自己的歉意。“滌生,你去年從江西回來,我當時認為有些不妥,說了幾句你不愛
聽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季高,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們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骨肉,那幾句話還能記在心
裏?況且,你說的都有道理。”曾國藩真誠地說,“就如當年一樣,你話雖說得重了點,但
純是一片好心。這幾年,你在很艱難的條件下,為湘勇籌撥了二百九十萬兩餉銀。你為江西
戰場作出的貢獻比我大得多。你的幾點軍事建議,我後悔沒有早采納,不然九江、湖口早就
拿下了。”
“正是這話!”左宗棠素來不會謙虛客套,直來直去,心裏怎麼想的,嘴裏便怎麼說,
“實話對你講,潤芝、雪琴他們之所以連克長江沿線城鎮,就是用我的主動出擊的主意。滌
生,穩紮穩打,是你的長處,不能出奇製勝則是你的短處。要想百戰百勝,必須兩者相結
合。這次複出帶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審時度勢,出奇製勝。”
“你說得很對,我的失敗,就在於太平實,缺乏奇策。在這方麵,你今後還要多給我指
點指點。”這句話,一半是為了討得左宗棠的歡心,一半也是曾國藩的心裏話。這段時期
來,他檢討自己的過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問題。
“的確,你的打仗和你的為人一樣。”左宗棠笑著說,“為人要穩重實在,不過兵者陰
事,越詭計多端越好。”
“不錯,不錯!”曾國藩也爽朗地笑起來。
過一會,他以極其懇切的語調說:“說句實在話,我並不夠格統領湘勇,你才具備著真
正的統帥之才。”
這句話,說到左宗棠的心坎裏去了。不過,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說出“彼可取而代之”
的話,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統帥是你,這是皇上欽命的,誰還能不承認?看今後戰事的
發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也可以自領一軍,作你的輔翼。”
“若這樣,那就太好了!”曾國藩興奮地站起來,走到左宗棠身邊,鄭重地說,“季
高,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左宗棠見他一副嚴肅的模樣,心裏想:八成是求我給他籌一筆大餉。
“我在荷葉塘守製時,取《道德經》之義,湊了一副聯語,想用篆體寫出來,掛在居室
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給我書寫如何?”
說左宗棠是篆字高手,這分明是出格的恭維。湖南的書法家多得很,篆字寫得好的也大
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體在內,充其量在長沙城裏也隻算得上二流。不過,左
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頌。他心裏高興,忙說:“你想的是哪幾句話,講吧!”說著便起身到大
櫃邊去拿紙。
“這副聯語的上聯是:敬勝怠,義勝欲。”
“行!”沒等曾國藩說完,左宗棠便插話,手裏拿著一迭宣紙。
“下聯是:知其雄,守其雌。”
左宗棠把紙攤開在桌麵上,正要取筆,聽到下聯,心裏一怔:這是什麼意思?很快,他
明白了:曾滌生這個滑頭,原來是借這副聯語,在我的麵前進一步表明他的心跡。他將我比
作雄,自己甘願為雌。唉。也真難為了他!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筆,笑著說:“滌生兄,
聽人說,你這一年多守喪期間,天天不離《道德經》《南華經》,儼然成了老莊的入室弟
子。別人聽了為你高興,我聽後為你惋惜。”
曾國藩不露聲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著這位怪傑發出與眾不同的議論來。
“老莊之說,養心則可,辦事卻不行。尤其是身處今世,我輩人更不可為其所迷。”左
宗棠放下筆,嚴肅地說,“當今天下紛亂,強寇蜂起,君父處寢食不安之際,百姓在水深火
熱之中,正靠的英雄豪傑以剛強果敢之手段,殺盡匪賊,速平禍亂。這裏要的是拯難救苦的
良知,倡導的是敢為天下先的血性,竊以為柔退隻能是授人以首的自滅之計,逍遙則更是極
不負責任的逃避態度。老莊之道,今日誠不可取!”
出自於左宗棠口中的這一番激昂的陳辭,曾國藩一點兒也不覺意外,這正是他自己多年
來所懷抱的態度。他隻能讚許,不能有任何非議。不過,今天的曾國藩,其心中的境界已升
華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領略到的。他不想與左宗棠爭辯。他知道辯亦無益。眼前這
位氣衝鬥牛的左師爺,世上有幾人辯得過?更何況他挾的是儒家以天下蒼生為念的凜然正
氣,正可謂橫掃千軍如卷席一般,誰敵得了?曾國藩微微笑著,輕輕地點頭,嘴裏說:“有
道理,有道理!”
“滌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這副聯語不寫了罷,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鄉侯的話,
可能對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實益。”
說罷,也不管曾國藩同意不同意,立時揮筆寫就。上聯寫的是:“集眾思,廣忠益。”
下聯是:“寬小過,總大綱。”曾國藩看了拍手稱快,高興地說:“很好,很好,我收下
了。你落個款吧!”
左宗棠於是又提起筆,在後麵補了幾行小字:“滌生兄奉命複出,囑餘書老子‘守雌’
之言以自束。餘以為不可,改書古亮之言以貽之。今亮鹹豐八年六月於隻進不退齋。”
曾國藩雙手接過這份重禮。
“這幾天你下榻哪裏?”左宗棠問。
“暫住在城南書院。”
“明天一早我來拜會你,與你談談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
“好!”曾國藩感激地說,“我在書院恭候大駕!”
當左宗棠親送曾國藩出門時,隻見陶公館中門大開,十多名衣冠整齊的仆從肅立兩旁。
曾國藩心裏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圓滿達到了!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四巴河舟中,曾國藩向湘軍將領密授進軍皖中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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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曾國藩坐著綠呢大轎,遍拜長沙各衙門,連小小的長沙、善化兩縣知縣,他
也親去造訪。手握重兵的湘勇統帥,如此不記前嫌、謙恭有禮的行動,使長沙官場人人自
慚,紛紛表示要盡全力支援子弟兵在外打勝仗,立軍功。
與駱秉章、左宗棠商量後,曾國藩決定帶張運蘭的老湘營五千人、蕭啟江的果字營四千
人赴浙江。去年八月,王洑率老湘營在江西樂平一帶打仗,病逝於軍營中,老湘營便由張運
蘭統領。不久,老湘營奉調回湖南。當年射雁得腰刀的張運蘭,在曾國藩的腦子裏有深刻的
記憶。張運蘭告訴曾國藩,王錱臨死前,將曾所贈的《二十三史》留給了他,叮囑他以前代
名將為榜樣,把老湘營帶成一支百戰不敗的軍隊。曾國藩聽後感歎不已。一個不可多得的人
才,正在自己的激勵下逐步走向成熟,可惜三十三歲便遽爾身亡。張運蘭不具備獨當一麵的
大將之才,但他有心向學,敢於任事,曾國藩認為這便可取;能如此,即便是中才,也可以
做出大事來。他勉勵張運蘭繼承璞山遺誌,莫負厚望,並命他加緊準備,十天後便率部由醴
陵進入江西,在廣信府河口鎮集結待命。蕭啟江字浚川,和張運蘭一樣,也是湘鄉人,監生
出身。鹹豐二年來長沙投營,曾國藩見他厚實可靠,便把它留在親兵營著意培植,後又薦他
到吉字營當營官,不久便因母喪回籍。他患耳病重聽,大家都喊他蕭聾子。這次,曾國藩少
不了也勉勵他一番,要他率果字營和張運蘭一起入贛。
劉蓉這時正在家守母喪,不想隨曾國藩入浙。曾國藩也以劉蓉跟著他幾年,未保一官半
職而覺得虧待。不僅劉蓉,還有康福、李元度、彭壽頤、楊國棟等人,都未曾保薦。前幾個
月,李元度的母親來信質問他這事,曾國藩無可回答,隻能說些充滿感情的“三不忘”之類
的話來搪塞,並約結兒女親作慰藉。過去認為這是為朝廷矜惜名器,通過這次自省,他也認
識到了,這也是先前戰事不順暢的原因。沒有重賞重保,怪不得部下不出死力。在這點上,
胡林翼也做得好。自從接管江西的湘勇後,他將李續賓的父親接到武昌撫署,以父禮待之,
又將自己的妹妹許配給羅澤南的兒子,使得李續賓兄弟和羅澤南舊部感激奮發。曾國藩決心
在這方麵今後也要改弦易轍。陳士傑這兩年在家辦團練,自建一營,號稱“廣武軍”,正幹
得起勁,也不想出來。曾國藩於是請王錱族叔王人瑞管理營務處,李瀚章總理轉運局,彭王
姑的兒子彭山屺護理糧台,老營官鄒壽璋管理銀錢所,郭嵩燾的二弟郭崑燾管理公牘,江西
舉人許振褘管理書啟,軍械所和文案將由仍在江西軍營的楊國棟、彭壽頤管理。
曾國藩一一接見王人瑞、李瀚章、郭崑燾等人,以大義剴切曉喻,以優保暗作許諾,聽
者心中明白,個個踴躍。同時,又分批召見老湘營、果字營哨官以上的將官和參與軍事的隨
行人員,和他們個別交談。對於其中有特點的人,則簡短地記在當天的日記中,以備今後量
才使用。曾國藩在道光十九年開始逐日記日記,後來停止了。為日日督促自己,並記下當天
的主要事情,這次複出後,他恢複了中斷十三年的日記。曾國藩又向駐紮在江西的李續賓、
曾國華、曾國荃、楊載福、彭玉麟、鮑超、李元度等人發出函劄,令他們接信後迅速趕到巴
河見麵,有要事商量。
盡管天氣酷熱得流金鑠石,曾國藩卻一掃一年多來的頹靡心緒,每天從清晨忙到半夜,
將各項應辦大事小事,考慮得周密細致,處理得井井有條。
在長沙忙了半個月後,曾國藩帶著一班隨員解纜北進。駱秉章、左宗棠等大小官紳,一
齊到小西門碼頭送行。曾國藩站在甲板上,滿臉堆笑,謙容可掬,一再彎腰舉手,向送行者
頻頻致意,與當年蔑視湖南官場的在籍禮部侍郎相比,判若兩人。
長沙城漸離漸遠。江風吹拂戰旗,波浪拍打船頭。曾國藩看在眼裏,覺得通體舒適。他
走進艙內,正想靠著窗口打個盹,卻忽然想起一件應辦的事還沒辦。
歐陽夫人提過多少次了,紀澤原配賀氏死去多時,塚婦不可久缺,宜早為他定繼室;四
女紀純十三歲了,尚未定親,此事也不能再拖。前向心情不好,無心操辦。啟程那天,夫人
再三叮囑,離長沙前一定要把兒女婚事定好,寫好庚帖付回。誰知一到長沙,便忙得不可開
交,曾國藩為未盡到父親之責而感到歉疚。其實,他心裏早有考慮,隻是尚未最後拿定主
意。二十年來,與他關係最為親密,前幾年又為他出力最多的人,一是郭嵩燾,一是劉蓉,
而這兩人都沒得過他的絲毫好處。現在,他們一在京師,一在湘鄉,今後想保舉也不可能
了,唯一補救的法子便是結兒女親家。曾國藩不再猶豫了,立即拿出三張紅紙來,分別寫
上:“曾紀澤生於己亥十一月初二日寅時父曾國藩”,“曾紀純生於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時生
父曾國藩”,“曾紀純生於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時繼父曾國葆”。原來,滿弟國葆結婚多年未
有生育,鹹豐四年由曾麟書作主,將國潢之子紀渠和國藩之四女紀純、滿女紀芬出繼給曾國
葆為子女,故他為四女寫了兩張庚帖。又拿出兩個信封來,一個寫上:“曾國藩謹拜孟容劉
蓉幾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長沙舟次”,將紀澤的庚帖裝進這個信封裏。
一個寫上:“曾國藩謹拜筠仙郭嵩燾幾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長沙舟次”,將紀純的兩份
庚帖裝進這個信封裏。又給歐陽夫人寫了一封家信,告訴她,郭家也必須來兩份庚帖,一份
給生父,一份給繼父;並將請彭玉麟、楊國棟為兒子的媒人,請李續賓、楊載福為女兒的媒
人。完成這樁事後,曾國藩感到一陣輕鬆。二子五女,唯一隻剩滿女未定親了,家事也隻這
一樁了。兵凶戰危之地,隨時都有生命之虞,必須盡快為滿女尋一個好婆家,那時即便死
去,作為一個父親,也算大致盡到職責了。
一路順風,船航行七日後到了武昌。作過一番官場應酬後,曾國藩一頭紮進了巡撫衙
門。從私交到國事,從朝廷到地方,從湘勇到太平軍,從過去的失誤到今後的設想,曾國藩
和胡林翼足足談了三日三夜。在離開武昌前往巴河的途中,對今後的用兵方略,他已成竹在
胸了。
巴河是長江邊一個小鎮,在黃州府下遊五十裏處,彭玉麟的內湖水師有五個營駐紮在這
裏。船開出黃州府不遠,彭玉麟就親駕小舟前來迎接了。
“滌丈,江西湘勇盼望你老複出,真如大旱之望雲霓,嬰兒之望慈母呀!”彭玉麟上了
大船,以充滿感情的聲調說。聽得出,當年渣江街上的奇男子,今日威名赫赫的水師統領的
話是發自內心的。曾國藩緊握彭玉麟的手,注視良久,動情地說:“雪琴,這一年來,你瘦
多了!”停一會,他忽然笑問:“聽說你去年打下小姑山後,在石壁上題了一首絕妙好詩?”
“它居然傳到荷葉塘去了?”彭玉麟快樂地說。
“這叫做不脛而走。”曾國藩抑揚頓挫地念著,“書生笑率戰船來,江麵旌旗一色開。
十萬雄師齊奏凱,彭郎奪得小姑回。雪琴,這最後一句,真正是妙語天成!”
曾國藩這幾句笑話,又勾起彭玉麟感情最深處的那縷情絲。“後人隻能讀懂這句詩的文
字,至於深處的情意,他們將永遠不可能理解。”彭玉麟心想。曾國藩正要問國秀母子的情
況,李續賓和曾國華的座船到了。曾國藩和李續賓及六弟親親熱熱地道著別情,大家合坐一
條船一起下行。將到巴河時,遠遠地看見楊載福、李元度、鮑超、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在船
頭眺望。隻有曾國荃因吉安城外的戰事正處在白熱化階段,暫且不能脫身外,所有該到的將
領都來了。分別一年多了,今天重見這些和他一起從硝煙中走過來的舊部,曾國藩心裏百感
交集。在荷葉塘時,他就聽別人講過:湘勇官兵,朝廷命令難以調遣,綠營將帥不能統領,
但得曾國藩一紙書函便千裏赴命,不辭水火。這些話,當時令他憂多於喜。現在見他們一個
個由衷地熱情接待,曾國藩欣慰萬分。他於此看出了當年的功夫沒有白費,也看到了自己的
力量所在。
當天夜晚,曾國藩召見李、楊、彭、曾、鮑等人。這是一次異乎尋常的重要軍事會議,
會址選在彭玉麟寬大的座船上。為做到絕對保密,船劃到了江心。船頭船尾又安排了幾名親
兵巡視。
見麵以來,李續賓、彭玉麟等人便向曾國藩提出了一係列問題,如:目前在江西的人馬
是否全部赴浙江?各路人馬進軍路線如何?水師怎麼走?等等。這些問題,從接到上諭那天
起,曾國藩就開始考慮了。不過,他考慮得更多的是整個東南戰局的設想,是如何穩紮穩
打,步步進逼江寧。從荷葉塘到長沙,從長沙到武昌,從武昌到巴河,他沿途都在想,計劃
慢慢地由模糊到清晰,由零碎到完整。今夜,他要對這批心腹將領全部倒出來,再聽聽他們
的意見。
“諸位的人馬都暫且不到浙江去。”曾國藩開頭的一句話,便把大家弄糊塗了:朝廷明
文命令湘勇援浙,為何都不去呢?
“張凱章和蕭浚川的九千人目前已到分宜,援浙一事由他們擔負。我和潤芝都認為,長
毛在浙江不會呆得太久,很可能是個誘兵之計,想引誘我們到福建去,利用福建的叢山峻嶺
和我們兜***,企圖把湘勇的鬥誌消磨在霧嵐瘴氣之中。”
李續賓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層,鮑超伸了伸舌頭說:“長毛都是從山裏殺出來的,最會
兜***,咱老鮑可吃不了這一套,一進山,便辨不出東西南北了。”
眾人都笑了。
“所以不派你鮑春霆去。”曾國藩也淡淡笑了一下,便接著說,“不過,也得作兩手打
算,還得調一支人馬到浙江附近。次青,平江勇實有多少人?”
“號稱五千,實有四千一百人。”李元度答。
“平江勇在饒州府,離浙江最近,你回去後率之南下,駐紮玉山、廣豐一帶。凱章、浚
川二十天後將到河口,那時你再和他們聯係。”
“是!什麼時候趕到?”
“從明天算起,十二天內到玉山,做得到嗎?”
“到防不成問題,隻是官勇們缺餉三個月了。”李元度答。
最大的問題就是餉銀!過去這事最叫曾國藩頭痛。沒有督撫實權,客懸虛位,調不出半
點錢糧,一年到頭,像個叫化子一樣向四方乞討。現在仍隻是一個侍郎空銜,處境並沒有改
變。一路上,曾國藩愁的就是它。這個李元度,話不及三句,便索起餉來了。幸而駱、胡慷
慨資助,這幾個月還勉強對付得過去。
“朝廷未撥款下來,經費十分枯竭,各位都要勒緊褲帶,先開拔再說。”他轉過眼望著
李元度,“待胡中丞解來銀子後,再撥四萬一千兩給你。”
聽前麵的話,李元度失望了,後麵這句話,他又轉憂為喜,心想:好厲害的曾滌生,算
好了一人十兩。先知如此,我五千人一個不減!
“我們怎麼辦呢?仍在原地不動?”一向心高氣躁的曾國華忍不住了,急著問。
“這就是我們今夜要商量的大事。”曾國藩嚴肅地向四周望了一眼,“諸位,六年前,
我們在長沙初建湘勇時,大家便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今後要打到江寧去,徹底蕩平這股巨
寇。我想,這個初衷,諸位都沒有忘記吧!”
“哪裏忘得了!”楊載福說。
“日日思之,念念不忘。”彭玉麟插話。
“應該這樣。不但諸位要這樣想,還要告誡部下都不要忘記。我湘勇數萬將士都要以此
作為最高目標,不達此目的,誓不罷休!”說完這幾句話後,曾國藩換了一種平緩的口氣,
“諸位都知道,洪逆是從長江上遊東下而占據江寧的,故江寧上遊乃洪逆氣運之所在,現湖
北、江西均為我收複,江寧之上,僅存皖省,若皖省克複,江寧則早晚必成孤城。”
“滌帥的意思,是要我們進兵安徽?”一貫深沉寡言的李續賓,已從曾國藩的話中窺測
到下步的用兵重點,他試探著問。
“對!”曾國藩以讚賞的目光看了李續賓一眼,“迪庵說得很好,看來你平日對此已有
思考。為將者,踏營攻寨算路程等等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胸有全局,規劃宏遠,這才是大將
之才。迪庵在這點上,比諸位要略勝一籌。”
曾國藩順勢揄揚李續賓幾句後,從竹箱裏拿出一幅鄂皖贛蘇浙地圖懸掛起來,開始切入
正題。大家悚然端坐,用心細聽。
“我全體湘勇,除沅甫吉字營繼續攻打吉安外,其餘的將新開辟兩個戰場。一是奉旨援
浙,由我統領,凱章老湘營、浚川果字營為陸師先鋒,次青平江勇為後援,厚庵水師為接
應。一是進兵皖中,由迪庵統率陸師,溫甫為副,春霆霆字營充援軍,雪琴水師控製江麵,
封鎖安慶以上的水路,嚴格控製過往船隻,尤其是洋船。皖中用兵的最後落腳點在安慶。”
眾人一齊點頭。李續賓問:“我們的進軍路線呢?”
“你們從大同鎮進入安徽。”曾國藩拿起朱筆,在鄂皖交界的大同鎮三字上畫了一圈,
“然後再翻越獨山,打下太湖,繼而拿下潛山,進兵桐城、廬江,從東北兩麵包圍安慶。春
霆暫在浮梁不動,拖住徽、池一帶的長毛,待迪庵、溫甫兵圍安慶之後,再從南麵渡江支
援。”
“大人,我們霆字營已斷餉多時了。”鮑超也叫起苦來。
“待胡中丞的餉銀解來後,也會給你們發點。不過,我聽說霆字營這幾個月越來越不像
話了,有的人甚至白日搶劫,有沒有這事?”曾國藩嚴厲地問鮑超。
“斷餉日子久了,弟兄們做出些越軌的事可能有。”鮑超支支吾吾地。
“實在無錢了,你們去把婺源縣城打下來,把長毛聚斂的財產拿出分一點都可以。搶劫
百姓的東西,這是自掘墳墓,懂嗎?”曾國藩瞪了鮑超一眼。
“懂!”鮑超爽快地回答。有這句話,他今後可以名正言順將婺源縣城搶劫一空了。不
過,他心裏也在想:從前曾大人可從來沒有這樣開過恩呀!
“長毛在皖中的駐兵雖不多,但陳玉成的兵集結在**一帶,數日間便可進入皖省,我
和溫甫的人馬合起來不過七千人,兵力單薄了些。”李續賓頗有顧慮地說。
“自古兵在精而不在多,七千人也不算少了;且鮑超尚有四千精兵,加起來已過一萬。
實在嫌少,到時還可以聯絡本地團練。不過,安徽的團練十分複雜,你們要慎重行事。”
“我們不要團練,實在不夠,我再回湘鄉募勇。”曾國華大大咧咧地說,“一個月內,
一定要拿下太湖、潛山,兵臨安慶城下。”
“溫甫氣概可嘉,但亦不可輕敵。”曾國藩說,“皖省多年來陷於石逆之手,石逆在皖
省以減租抗租手段籠絡人心,收買愚民;且皖中為江寧屏障,洪逆必然拚死抵抗,你們要作
好打惡仗的準備。”
李續賓神態堅毅,曾國華不以為然,但都不再說話了。
“對於整個用兵方略,諸位還有什麼高見?”曾國藩環視四周,眾人或凝望著地圖,或
托腮思考,一時都說不出更好的意見來。李續賓站起來堅定地說:“滌師放心,我和溫甫一
定通力合作,力爭三個月內收複皖中全境,以慰羅山、璞山在天之靈。”
“好!”曾國藩神情莊重地對大家說,“我在此向各位交個底。援浙一事,是奉命而
行,長毛的動向一旦有所變動,我們也要隨之變化,故這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戰場。而進兵皖
中,乃是目前我們的根本方略,它關係到奪取江寧首功的大局,無論局勢發生什麼變化,這
個戰場決不能改變。今夜會議到此為止,明早各人上岸去,按此部署進行。”
曾國藩的話音剛落,幾個廚子便魚貫進艙,端來香氣四溢的雞鴨魚肉。這是彭玉麟為大
家準備的夜餐。見夜空月色皎潔,曾國藩心中歡喜,遂步出艙門。
長江月夜,江麵如同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顯得莽莽蒼蒼、恢廓大度,有一種迥異白日
的朦朧壯觀之美。曾國藩望著江景,隨口吟起了蘇東坡的《赤壁賦》:“壬戌之秋,七月既
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
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
頃之茫然,浩浩乎……”
突然,他停止吟詠,意外地發現約在二十多丈遠的江麵上似有一個人頭在出沒。他揉揉
眼睛,再仔細盯著:的確是一個人,正在向下遊遊去!這是什麼人呢?是守夜的漁翁?還是
有急事過江的弄潮兒?不,應該說都不可能是!曾國藩在心裏想著,難道是偷聽軍情的奸
細?他想到這裏,不覺心裏一驚,悄悄地把彭玉麟喊到身邊,指著江中起伏不定的黑影問:
“雪琴,你看江麵上那個黑圓坨坨是什麼?”
彭玉麟順著曾國藩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那是一頭**。”他笑著說。
“**?”曾國藩疑惑地說,“你再看看,好像一個人頭。”
“不是的,”彭玉麟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說,“那是**,我在長江上看得多了。它的
書名叫江豚,老百姓都叫它**,樣子就像一頭小豬,背部黝黑黝黑的,在江浪之上一起一
伏的,就像一個人在遊水。唐才子許渾有一首金陵懷古詩還提到了它。”彭玉麟想了一下,
念道,“石燕拂雲晴亦雨,江豚吹浪夜還風。這**最喜夜遊。”
“聽你這樣說來,那真的是**了。”
彭玉麟有根有據的回答打消了曾國藩的疑惑。他再看遠處,那個黑影已消失不見了。
“滌丈,進艙用夜餐吧!我特為你老安排了最好吃的長江紅燒鯽魚。”
“好哇,去嚐嚐巴河廚師的手藝!”曾國藩興衝衝地回到了船艙。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五東王顯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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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彭玉麟錯了,江麵上的確是一個人在遊水。此人專程前來刺探湘勇絕密軍情;
他不是別人,正是官封太平軍總製的康祿。曾國藩複出的消息傳到浙江後,他奉李秀成之
命,化裝來到巴河打探軍情。這幾天,巴河鎮紛紛傳說曾國藩將在這裏召見各路將領,康祿
暗暗高興。午後,康祿在河邊親眼看到了曾國藩在李續賓、彭玉麟等人簇擁下,邊走邊談,
沿著石階上了岸。這個兩次險些死於他手下的湘勇統帥盡管精神尚好,但已明顯地衰老了。
康祿與曾國藩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曾國藩辦事一向不分晝夜,既然各路將領都已到齊,今夜
必有重要活動。
康祿密切注視著巴河鎮的動向。傍晚,他見曾國藩一行走進停泊在江邊的大船,接著船
又開到江心。他明白了。趁著雲彩遮住月光的時候,康祿潛遊到了船邊。輕手輕腳地上了
船,又將守在艙外的那個親兵不露聲響地掐死了。康祿換上那個親兵的衣服,緊靠著艙邊站
定。月色朦朧的夜晚,誰也沒有發覺這個親兵是太平軍假冒的。艙中的議論,清楚地傳入康
祿的耳中。一切都已聽到後,他才悄悄離船下水。
康祿水性很好,他輕而易舉地遊出兩三裏,然後大搖大擺地上岸走了。第二天早上,他
覓得一匹快馬,日夜兼程,趕到湖州,將曾國藩分兵兩路,重在向皖中進軍的機密報告了李
秀成。
這個麵白身小、狀如秀女的後軍主將,正在全力應付曾國藩的入浙,聽完康祿的報告,
心裏一怔:這個老奸巨滑的妖頭!
李秀成本人並沒有和曾國藩交過手。這些年來,他的對手是江北、江南大營和江浙兩省
的綠營。不過,對曾國藩,他已久聞其名了。李秀成對曾國藩以進兵皖中為重點的用兵方略
不敢等閑視之。他當即作出兩條決定:一是派人火速進京,將此情報上奏天王,請天王令陳
玉成、李世賢、韋俊和他自己在安徽樅陽集會,商討應付辦法;二是命林紹璋按原定計劃,
打著他的旗號,由浙江下到福建,把曾國藩引到贛閩交界的叢山之中,使其水師不起作用,
然後再團團包圍,一鼓聚殲。他料定曾國藩明知是圈套,在朝廷的敦促下,也不得不入。接
到天王同意的詔書後,李秀成帶著羅大綱、周國虞、康祿等人星夜奔赴樅陽。
樅陽分上下兩鎮,兩鎮相距八裏地,扼控破崗湖、菜子湖、禧子湖三湖入長江之口,下
距安慶水路八十裏,是個軍事要鎮,李秀成的親信吳定規帶領一萬精兵駐紮在這裏。
這兩年來,李秀成內心深處很痛苦。天京城內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的慘景,在他腦子裏
的印象太深刻了。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他常常會無端地聽到女人的悲號、嬰兒的啼哭。這個
出身赤貧,舉家投奔天國的太平軍老兄弟,這時心裏便會一陣陣劇痛。天王畢竟是戰火中打
出來的領袖,在翼王出走後的關鍵時刻,將幾十萬大軍重新組織了起來。尤其令李秀成慶幸
的是,天王沒有把韋俊排斥在外。是的,韋俊手下有一支強大的人馬,決不能把他推到清妖
那邊去!對建立五軍主帥這個決策,從整體上說,李秀成是很支持的,但他也有不滿。論年
紀,李秀成長陳玉成十歲;論才能,論戰功,李秀成也不在陳玉成之下,為什麼陳玉成的爵
位和權力都要在他之上呢?李秀成是顧全大局的。他清楚,目前天國的萬斤重擔已壓在他們
幾個人的肩上,再不能因個人的利益吵鬧了,否則,天國這隻風雨飄搖的船,就真要傾覆
了。自天京事變以來,天國再也沒有召開過這樣大規模的高級軍事會議,李秀成很希望通過
這次大會,將大家再次凝聚起來,重振當年百戰百勝的威風,徹底挫敗曾妖頭的陰謀。
幾天後,陳玉成、李世賢、韋俊以及皖省戰場上的六十餘名高級將領都陸續來到了樅
陽。連日來,秀成、玉成、世賢、韋俊四個主將和參加會議的全體高級將領深入分析了敵我
雙方的形勢。認為曾國藩剛剛複出,還未來得及從容調度各方兵力,江北、江南大營將驕兵
惰,暮氣沉重,宜趁此機會來一場大仗。一個想法驟然閃電似地出現在李秀成的腦中,他與
玉成一商量,一拍即合。
三天後,即太平天國戊午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是楊秀清被殺兩周年忌日。內訌平息後不
久,洪秀全念及楊秀清是開國巨勳,又憤怒韋昌輝的濫殺無辜,為安定軍心,維係國運,他
恢複了楊秀清的東王爵號,讓其第五子襲封為幼東王,並定東王被害這天為東升節。
二十七日子夜,樅陽鎮上,無論兵營民房,門口都點燈兩盞,供茶三杯、白飯三碗、菜
三盤。兵營由最高長官、民房由戶主帶頭率領全體人員,手捧三炷香,跪拜在地,對天禱
告:願東王在天堂永享尊榮,並庇祐下界生靈早得幸福。
在原樅陽上鎮的首富馬家大院裏,所有參加會議的將領們已恭立在花廳中。這裏的儀式
比鎮上兵營、民房的儀式要隆重得多。
花廳正麵,臨時扯起一道青布幃幕,幃幕上懸掛著一幅東王升天圖。圖上的東王,並不
是事實上的血肉模糊、橫屍臥室,而是身穿龍袍,飄發仗劍,由和風瑞雲徐徐送到半空。
東王像前擺著一張條形長幾,上麵燃著十多支龍鳳大蠟燭。也隻三杯茶,不過那茶杯是
景德鎮製的禦用青龍雪底縷花細瓷杯。也隻三樣菜:一盤辣子爆炒狗肉,一盤武昌團頭魴
魚,一盤燉熊掌——都是東王生前最喜歡的,不過那盛菜的盤子,卻是專程從江寧宮中運來
的全金禦用盤。也隻三碗飯,不過那飯是用天王宮中珍藏的江水黃土坳香米煮成,雖隻小小
的三碗,卻香溢整個花廳。四周燃著數百根蠟燭,每個將領手中也都捧著三炷香。香煙繚
繞,燭光閃爍,眾人麵對著栩栩如生的東王像,心中升湧著神聖崇高的情感。
悼念儀式由又正掌率、前軍主將成天豫陳玉成主持。玉成雙手捧著一張黃裱紙,紙上有
朱筆寫的幾行字,神色莊重地走到東王像前三鞠躬,秀成、世賢、韋俊、大綱、國虞等人站
在玉成後麵,也跟著三鞠躬。鞠躬完畢,玉成跪下,眾人也跟著跪下。玉成拿起黃裱紙,高
聲朗誦:“我們讚美——”
花廳裏頓時響起一片和聲:“我們讚美——”
接著,他們跟著玉成一句一句地誦道:“我們讚美上帝為天父,是魂爺為獨一真神;讚
美天兄為救世主,是聖主舍命代人;讚美天王是聖賢,是拯救萬物聖人;讚美東王是神聖
風,是聖靈贖病救人;讚美西王為雨師,是高天貴人;讚美南王是雲師,是高天正人;讚美
翼王是電師,是高天義人。”
這本是甲寅四年燕王秦日綱撰寫的“讚美詩”,其中還有三句:“讚美北王是雷師,是
高天仁人;讚美燕王是霜師,是高天忠人;讚美豫王是露師,是高天真人。”後來,豫王被
削去王爵,讚美詩的最後一句跟著刪去了。內訌之後,讚美北王、燕王的兩句也刪去了。
朗誦完畢,陳玉成轉過身,將黃裱紙焚燒,眾人起身,一齊大呼:“願我真天命太平天
國禾乃師贖病主東王在天堂永享富貴!”
李秀成走出隊列,來到幾案前,對眾位將領講話。李秀成本是楊秀清一手提拔的人,對
楊秀清有著深厚的知遇之恩,又對他卓越的才幹很崇拜。李秀成滿懷深情地講敘了東王從金
田起義以來的赫赫戰功以及治理天京的超群才能,讚美他料事如神,愛才如命,愛兵如子。
說到動情處,這個堅強的廣西漢子淚如雨下,聲音哽咽。
花廳中的將領,包括陳玉成、李世賢在內,絕大部分也都是楊秀清所提拔的,無不對楊
秀清有極深的感情。秀成的演講,把他們帶到了昔日跟隨天王、東王所向無敵、節節勝利的
年月。那是多麼激動人心的日子啊!武昌攻下了,九江攻下了,安慶攻下了,百萬大軍一瞬
間便進了小天堂。東王在天王宮裏,代表天王向各位有功將領頒賜爵位,封授官職。
永安許下的諾言,沒有失信!那時的天國將士,意氣風發,英雄豪邁,北征、西征,凱
歌陣陣,捷報頻傳。這是一個多麼壯麗輝煌、蒸蒸日上的事業啊!眼看北京就要攻下,全國
就要光複,孰料風雲陡變,禍起蕭牆,東王倒在血泊中,三萬將士喋血天京。天國的軍事實
力大受挫傷,然而,挫傷更重的還是心靈。一時間,在不少將士的心目中,美好的信仰毀滅
了,堅定的信念動搖了。為什麼高喊人人平等的領袖們,卻要製定等級森嚴的禮儀製度?為
什麼同是天父的兒子,卻要兵刃相見,殘忍毒殺?大部分從金田和兩湖過來的老兄弟們,對
天國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他們對這兩年來的局麵痛心疾首,他們對翼王由傾心仰慕、寄與
厚望到日漸不滿,由對翼王的不滿又轉而懷念東王,懷念東王罕見的軍事組織才幹,更懷念
東王領導他們打勝仗、滅清妖的崢嶸歲月……
“弟兄們!”秀成宏亮的廣西官話聲震屋瓦,“東王沒有死,他正在天堂陪著天父天
兄,保祐我天國國土及數十萬將士,他近來常托夢給我,要我們忠心服從天王,吸取教訓,
重新團結起來,徹底消滅清妖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我天國已度過了最艱難的關頭,國運正在
好轉,大家舍命奮鬥兩三年,就可以永享大富大貴了!”
這時,一陣風起,花廳中的蠟燭大部分被吹熄,隻見似有似無的燭光中,東王升天圖飄
落下來。突然,一個令人驚駭萬分的怪事出現了:原來掛圖的地方,現在筆挺挺地站著一個
人。這人頭戴單龍雙鳳冠,身穿九龍團繡袍,雙目炯炯,麵孔黑紅。這不是東王嗎?眾人先
以為是眼花看錯了,揉揉眼睛,定定神再細看,不錯,果然千真萬確是東王!眾人在心裏呼
喊:“東王顯靈了!”大家既興奮異常,又恐懼不安,戰戰兢兢地重又跪下。
“玉胞、秀胞。”東王威嚴的聲音響起,隻是比在生時緩慢嘶啞,“清妖江北大營氣數
已盡,你們速去殲滅。清妖進犯皖中,自取滅亡,你們可在三河一帶消滅它。我走了。”
說完,東王起身,向花廳外走去,唬得眾人磕頭不止、不敢仰望。過了好長時間,眾人
才把頭抬起,東王早已回天堂去了。玉成激動地對大家說:“今夜大家親眼看到東王顯靈了。
東王命我們殲滅清妖江北大營,在三河消滅曾妖頭,弟兄們,我們怎麼辦?”
“聽從東王誥諭!”眾人毫不猶豫地高聲呼喊。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六七千湘勇葬身三河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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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署用兵方略的次日下午,曾國藩的座船起錨下行。在武穴,他會見了多隆阿。這一年
多來,多隆阿的綠營仗著湘勇的聲威也打了幾次勝仗,他自己因此升了官,賞了黃馬褂,士
兵們也跟著發了財。盡管對湘勇仍有很深的偏見,比起其他滿蒙文武來,他的態度算是友好
的了。曾國藩把他著實恭維了一番,圖謀皖中的事暫不告訴,隻建議他的部隊移防到滁州、
和州一帶,明說是作下一步攻江寧的準備,實是安排他的人馬堵從江寧過來的援兵,保證李
續賓、曾國華的成功。
多隆阿不明白此中奧妙,欣然接受了。
船過九江府,曾國藩來到塔齊布祠,燃香焚紙,憑吊了一番。第二天到了湖口。這是內
湖外江水師的大本營。所有哨官以上的將官,一齊整隊在此恭候。曾國藩見到自己親手創建
的水師如此興旺,且一如既往地對自己忠心耿耿,欣喜異常,他破例給每個水勇賞錢二千
文,又親到湖口水師昭忠祠祭奠。然後來到長江邊,擺上供飯供果,焚香燒錢紙。曾國藩在
供品前跪下,望空三拜,放聲大哭,將供飯供果一齊拋進江中,又把親撰的“巨石咽江聲,
長鳴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戰績,永奠湖湘子弟魂”挽聯點火焚化。儀式隆重,感情親切,陪
祭的水師將官無不為之動容。
到了南昌,曾國藩如同在長沙一樣,主動遍拜南昌官場,並每人送上一簍上等君山毛
尖。南昌官場這一年多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文俊因德音杭布事,被撤去了巡撫職,召回
北京,原布政使耆齡升任巡撫。曾國藩對耆齡等人檢查了自己過去在江西的差錯,承擔了未
與地方商量擅建厘卡的責任,緩和了以往與南昌官場格格不入的氣氛。
曾國藩正擬按原計劃赴廣信府,與張運蘭、蕭啟江會合東進浙江時,接到五百裏緊急上
諭。上諭說浙江局勢稍蘇,閩省吃緊,命曾國藩率部改道入福建。曾國藩接到上諭後,便從
撫州府,經水路去建昌府。就在曾國藩赴閩途中,陳玉成、李秀成有意調走皖中部隊,集中
優勢兵力回撲江北,在烏衣至江浦一帶大敗德興阿的江北大營。正在向皖中進兵的李續賓、
曾國華趁著這個空隙連戰連勝,接連攻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掠足了金銀財寶的湘
勇,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下步兵鋒指向何處?南下打安慶,還是北上攻廬州?李續賓欲暫
時駐兵舒城,略事休整,待鮑超霆字營過江後,再合圍安慶。曾國華不同意。
“迪庵兄,用兵之道,在於乘勢,今我軍連克四城,兵勢正盛,亟宜乘勢北進,攻克廬
州,豈可屯兵休整?”
曾國華生性驕躁,好大喜功,前些年初帶兵時常受挫,尚能做到謹慎收斂,近來輕取四
城,遂以為用兵打仗亦不過如此,功可立成,名可立就,對李續賓的穩慎頗為不滿。見李續
賓尚在沉吟,他繼續慷慨陳詞:“廬州地處皖中,城池大而富庶,皖省運往江寧的糧餉,陸
路大半經廬州運輸,實為發逆老巢之西麵屏障;且今日廬州已為皖省臨時省垣,其地位更非
往日可比。廬州收複,則皖省全局皆在掌握之中,北出鳳陽、潁州,南下安慶、池州,都可
居中從容調度。”
“滌師在巴河舟中已指示我們先圍安慶,且春霆不久即可過江,我看還是以南下為
宜。”李續賓不善言辭,說起話來,遠不如曾國華的酣暢淋漓。他覺得曾國華的話雖有道
理,但不甚穩妥。
“迪庵兄。”曾國華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兵機瞬息萬變,難以預料,且我大哥亦
未指示不能打廬州,我軍目前距廬州僅一百五十裏,距安慶有二百五十裏。安慶城高池深,
一時難以攻破,當作長期打算,而廬州到底不如安慶之難下。以今日形勢言,下一廬州,其
功勝過下皖省十縣。”
曾國華這話有道理。六月份,署理巡撫李孟群陣亡,廬州失守,朝廷震驚。新巡撫翁同
書隻得將撫署暫設在壽州。朝廷責翁同書速下廬州,翁同書無力為之,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
湘勇身上。收複廬州,功勞自然不小。但李續賓還有一層顧慮。
“據探報,陳玉成、李秀成正集結在浦口、**一帶,與江北大營鏖戰。若是廬州危
急,增援部隊三五天便可趕到。打廬州,不一定會勝利。
“迪庵兄,你過慮了。”曾國華拍著李續賓的肩膀說,“陳、李二逆圍江北大營,誌在
解江寧之圍。正因為德興阿扯住了陳、李,我們才可以放心打廬州。你不必再猶豫了,就讓
他德興阿去賣命,我們摘現成的果子吧!滿人處處占我們的便宜,這次也輪到我們占占他們
的便宜了。”
說罷,得意地大笑起來。曾國華身為曾國藩的嫡親兄弟,一向被大哥視為奇才,李續賓
不便再堅持下去,心想:待攻下廬州後再回兵安慶也行,克複臨時省垣,畢竟是一樁大功。
李、曾統率的這七千人,其基礎是長沙建大團時的羅澤南一營,係湘勇中的精銳之師,
當即全部開出舒城,兼程向廬州進發。沿途太平軍不戰自退,李、曾心中高興。傍晚,湘勇
駐紮在金牛鎮。探馬報:前方四十裏處的三河鎮外,長毛新築石壘九座,鎮上糧草堆積如
山,兵器甲杖無數,從舒城、桐城一帶潰逃的太平軍亦聚在這裏,看陣勢,欲在此與湘勇決
一死戰。
曾國華大喜說:“皖中糧食奇缺,據說人肉賣到一百二十文一斤。長毛大批糧食聚積此
地,真乃天賜我軍。”
李續賓也高興地說:“今夜安穩睡一覺,明早一鼓作氣拿下三河。”
二人正商議間,忽一人闖入帳內,高喊:“大帥,前進不得,請速退兵!”
曾國華看時,原來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不經通報,徑自闖了進來,大怒道:“你是
誰?知此處是什麼地方嗎?”
“大帥。”那人並不害怕,神色自若地說,“小生特地冒死前來相告,據確鑿消息,陳
玉成、李秀成已在烏衣鎮大敗德興阿,江北大營全軍潰敗,目前正反戈進皖,三河乃陳、李
設下的陷阱。”
“江北大營潰敗?”李續賓大驚。這個消息使李續賓對來人改容相待,忙請他坐下,親
兵獻茶。李續賓問,“足下尊姓大名,何以知德興阿已敗於陳、李之手?”
“小生姓趙名烈文,字惠甫,江蘇陽湖人。今天上午從全椒來到此處訪友。昨天在縣城
見到長毛先頭部隊,並聽他們說大軍隨後就會到。”
“不要緊,三河離廬州隻有六十裏,待我們明日拿下三河後,即全速北進,等陳、李二
賊趕到廬州時,我們早已進城了。”曾國華並不把此事看得很重。
“大帥,這三河鎮不比別處。它前傍界河、馬柵河,後為巢湖,右側為白石山,左側為
金牛嶺。從南麵入三河鎮,隻有金牛鎮上一條大道。當地人稱三河鎮一帶為一天然水葫蘆,
葫蘆口即為金牛鎮,裏麵裝著半葫蘆水。此地易守難攻,故長毛將糧草器械存於此處,以便
隨時接濟廬州、江寧。今長毛在鎮外添築九壘,金牛鎮大道撤除防兵,是有意讓大帥軍隊進
葫蘆口,請千萬莫上當。”
“依你之見如何?”趙烈文將三河鎮一帶的地勢說得如此詳細,引起帶兵多年的李續賓
的重視。
“依小生之見,立即從此地南下,趁廬江守賊不備,奇襲廬江城,定可一戰成功。”
“趙先生,謝謝你的好意。用兵打仗,豈同兒戲,北進廬州已定,不能改變,趙先生請
回吧!”李續賓正在思索時,曾國華已不耐煩地下逐客令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後生的幾
句話,就可以改變如此重大的進軍目標嗎?他生怕李續賓和趙烈文再談下去,被趙的話打
動。趙烈文隻得訕訕告退。
“兵機豈書生所知。”曾國華斷然對李續賓說,“管他水葫蘆、酒葫蘆,我們都要把它
捅破。迪庵兄,明日起個早,我們分頭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