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續賓不想掃這個曾府六爺的興頭,同意了他的計劃。
吳定規半個月前來到三河,按照陳玉成、李秀成的布置,環鎮構築九個石壘。這些天
來,奉命讓城的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城守將相繼來到三河,當他們得知李續賓、曾國
華已駐兵金牛鎮的時候,無不佩服陳、李二主將的神機妙算。
當天深夜,吳定規便派飛騎將這一重要軍情報告了已到全椒的陳玉成、李秀成。
第二天清早,李續賓、曾國華率領七千湘勇,氣勢洶洶地開到三河。一天激戰下來,九
座石壘全部被攻破。石壘中盡是金銀美酒,湘勇個個喜笑顏開。
曾國華得意地說:“長毛隻能嚇唬膽小無能的人。那個姓趙的既有心知兵事,又膽小無
識見,可憐!打下廬州城,我請你到包孝肅祠堂痛飲三杯如何?”
“一定奉陪!”李續賓也快樂地笑起來。
此後,接連三天,湘勇對三河鎮發起強攻,均無功而回。
原來,太平軍在鎮前挖了一道八丈寬、二丈深的護城河,西接馬柵河,東連巢湖,護城
河被水灌得滿滿的。湘勇的進攻,都被河對麵的火炮、強弩所壓住。連戰連勝的湘勇並不氣
餒。
一道護城河,能擋得幾天?白天無功而回,晚上回營照舊大吃大喝,不少人懷揣著掠來
的銀子,半夜偷偷溜出營房,到附近農家去,找個女人睡上一兩個更次,再趁著夜色朦朧時
回營來。大家都覺得這樣很痛快,巴不得不戰不和地在三河鎮多呆些日子。曾國華也偷偷幹
起這個事來。他勾引了鎮郊一個小飯鋪的年輕寡婦。那婦人美貌風騷,遠勝他荷葉塘的妻
妾。曾國華天天晚上瞞著李續賓在飯鋪過夜,並思量著如何把她藏在軍營中帶走。
就在這個時候,陳玉成、李秀成帶領十二萬人馬晝夜兼程,步步進逼三河。廬州守將吳
如孝會合撚軍首領張樂行南下,阻遏可能從皖西來的增援部隊。當探馬將這一嚴峻形勢報告
李續賓和曾國華時,他們才如夢方醒,但為期已晚。李續賓一麵火速派人向湖廣總督官文求
援,請調駐紮在羅田、黃梅一帶的綠營前來幫忙,一麵修築工事,準備迎戰。而此時恰巧胡
林翼因母喪回籍,官文拿著李續賓的求援書遍示僚屬,取笑道:“湘勇名將九江都打下了,
小小的三河算得了什麼?”
遂不派一兵一卒。李續賓大為失望,又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請求。
太平軍在白石山、羅家埠、北夾關一帶布下天羅地網,卻並不立即向湘勇進攻。這一
夜,曾國華按捺不住對飯鋪寡婦的思念,二更後,見毫無動靜,又悄悄溜出營房,鑽進了飯
鋪的後門。
三更剛過,金牛嶺、白石山上陡起秋霧。霧越來越大,越來越濃,刹時間,從金牛鎮到
三河鎮,方圓三四十裏地麵上的山水房屋,全部消失在一片夜霧之中。此時,陳玉成、李秀
成將布置多日的大網開始收攏了。
陳玉成率本部七萬人從金牛鎮大道向三河推進,李秀成指揮五萬人從白石山翻過來,吳
定規統領三河鎮上一萬人馬踏過護城河,吳如孝、張樂行帶一萬人由西向東。四路人馬十四
萬人,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將七千湘勇團團包圍在三河鎮郊。當震耳欲聾的鼓角聲,把李
續賓和湘勇們從睡夢中驚醒時,他們麵臨著的,已是無可挽回的滅頂之災了。湘勇們驚慌失
措,心膽俱裂,成百上千的人,稀裏湖塗地頃刻間便做了無頭鬼。濃霧中,即便打起燈籠,
十幾步外的人和物也看不見,李續賓又急又恨。周國虞命令手下人齊聲高喊:“活捉李續
賓!”
“抓住李妖頭,抽筋剝皮,報仇雪恨!”
李續賓慌亂之中顧不得找曾國華,提著一把劍倉皇而逃。
曾國華睡在寡婦溫暖的被窩裏,忽然被一陣粗暴的打門聲驚醒:“快開門,快開門!老
子們要砸了!”
原來,這是幾個太平軍。前幾天,還是德興阿手下的綠營士兵,烏衣鎮兵敗後投降了太
平天國,他們想趁混亂之機打家劫舍,發點財。曾國華猛地從被窩裏爬出,趕緊穿衣,寡婦
嚇得臉色慘白,緊緊抱住他。曾國華推開寡婦,抽出佩劍。
門被衝開了。火把之中,士兵們一眼看見放在床頭的曾國華的官服,驚叫道:“這是一
個清妖!”
“還是一個官兒哩!”
“抓活的!”
說話間,幾個士兵一擁而上。曾國華畢竟是一介書生,如何是他們的對手。交手不過兩
三下,劍便被擊落,立即被活捉了。士兵們狂呼亂叫起來,拿麻繩將曾國華綁得死死的,吆
喝著推出門外。一個士兵盯著寡婦,舍不得走,有人在門外吼:“色鬼!想打水炮了?你若
不去,賞銀沒你的分。”
那人走到寡婦身邊,在她的臉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小娘們,待會兒再跟你痛快玩一
陣。”
曾國華垂頭喪氣地走出門,聽見四麵八方的喊殺聲,方知太平軍已展開了全麵進攻,後
悔不迭,心中尋思著如何逃走。
太陽出來後,霧消散了。李續賓帶著百餘名親兵,慌亂之中逃到一個小山包上。隻見山
包周圍,太平軍人山人海,無數麵紅、黃、藍、白、黑旗幟迎風招展,李續賓知今日已難逃
厄運,懊喪地靠在一棵樹邊低頭長歎。他後悔不該聽信曾國華的無知妄見,後悔沒有采納趙
烈文的建議,恨官文不出兵救援,更恨自己麻痹輕敵,沒有料到敵人在霧夜中偷營,麵臨著
的毫無疑問是全軍覆沒。從鹹豐三年來,大大小小百十個戰役所贏得的三湘名將的聲譽將掃
地以盡,滌師的進軍皖中的用兵計劃也全盤打破了。這時,周國虞帶著一支人馬衝上山來,
大喊:“樹下的那個清妖便是李續賓!活捉的,賞銀一千兩!”
話音未落,幾百名士兵呐喊著衝上山來。內中有幾個野人山的人,更是痛恨已極,高
叫:“抓住李續賓這個狗娘養的!”
“把這條惡狗碎屍萬段!”
李續賓身邊的親兵慌忙迎敵。李續賓雙腳都已受傷,他剛一邁步,便痛得錐心般難受。
眼看太平軍就要衝上山頂,李續賓咬咬牙,解下腰帶,向北跪下三叩頭,然後將腰帶掛在樹
杈上,踩著一塊石板,將頭伸進帶圈中,追隨他的老師羅澤南去了。
正午時分,陳玉成、李秀成勝利地結束了對太平天國後期起著重大作用的三河戰役,七
千湘勇除兩三百名僥幸逃走者外,全部葬身三河鎮。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七曾國華死而複生,不得已投奔大哥給他指引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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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續賓、曾國華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江西建昌府時,曾國藩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得
幾乎暈死過去。他對李續賓寄托極大的期望,也相信李能不負重托。誰知恰恰就是這個老成
可靠的李續賓壞了大事,不僅經營皖中、謀奪攻克江寧首功的如意算盤被打得粉碎,就連讓
六弟依附李續賓成名的想法也破滅了。他知道李續賓、曾國華在這種情況下定然難以生還,
良將頓失,骨肉永別,心中傷悼不已。
這是湘勇出師以來,最為慘重的失敗。建昌軍營上自將官,下至勇丁,幾乎人人都與三
河陣亡的人員有聯係:或為親戚,或為朋友,或為鄉鄰,或為熟人。消息傳來,不待吩咐,
各營各哨便自動地焚紙燃香,掛起招魂幡,軍營上下,蒙著一片陰霾。一連幾天,曾國藩看
到這種情景,心裏難受至極。他想到此刻的湘鄉縣,不知有多少人家正在舉辦喪儀,有多少
寡婦孤兒在哀哀欲絕。湘鄉縣的悲痛,將十倍百倍地超過建昌軍營。湘勇的元氣如何恢複?
進軍皖中的用兵方略改不改變?曾國藩陷於極度的痛苦之中。幾天後,他從痛苦中清醒過
來。“好漢打掉牙和血吞”,重振軍威,報仇雪恨,才是大丈夫之所為。他甚至還懷著一線
希望,李續賓、曾國華也可能死裏逃生了,說不定哪天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那時再把皖
中的事交給他們。他相信,受此大挫後,李續賓和曾國華會更加成熟。曾國藩想通後,下令
軍營中所有招魂幡一律燒掉,不準再談三河失敗的事,一切都按原計劃去做。
十天過後,派到三河陣地上查訪屍體的勇丁回來報告,李續賓的遺體已找到,將由安徽
巡撫翁同書出麵隆重禮葬,曾國華的遺體一直未見。陣地上的無頭屍身成百上千,估計曾國
華是被砍頭致死。又過了十多天,武昌、湘鄉、長沙、壽州,各處信件先後來到,均未見曾
國華的蹤跡,曾國藩認定六弟已死無疑。
這一天,他鄭重其事地給朝廷上折,詳奏曾國華自鹹豐四年帶勇以來所立下的樁樁功
勞,以及這次殉國的悲壯。拜折之後,又給在家的四弟、滿弟寫了一封信,要他們安慰叔父
及溫甫妻妾;並再三指出,這種時候,全家務必要比往日更和睦親熱,又檢討自己在家時脾
氣不好,兄弟不和,今後要引以為戒。又叫他們去查看父母墳塋,是不是被人挖動了,泄漏
了氣運。半個月後,朝廷發來上諭,追贈候選同知曾國華為道員,從優議恤,加恩賞給其父
曾驥雲從二品封典,鹹豐帝還親書“一門忠義”四字,以示格外褒獎。
曾國藩接到這道上諭,甚感寬慰,立即派專人將皇上禦筆送回荷葉塘,要家中把“一門
忠義”四字製成金匾,高懸在黃金堂上,以此曠代之榮上慰父母在天之靈,下勵兒孫忠君之
心。至於賞給叔父從二品封典一事,卻把曾國藩弄得哭笑不得。早在道光三十年,曾國藩在
侍郎任內曾邀貤封叔父從一品封典,不想八年後反倒來個從二品封典。曾國藩心中暗暗埋怨
禮部官員糊塗馬虎,連隨手查查的事都懶得一為,現在弄得他左右為難,受亦不是,不受亦
不是。曾國藩為此很費了一番思考。他在仔細斟酌之後,給皇上上了一道謝恩折,先將曆次
封典之事的過程敘說一通,然後寫上:“誥軸則祗領新綸,謹拜此日九重之命;頂戴則仍從
舊秩,不忘昔年兩次之恩。惟是降挹稠迭,報稱尤難。臣惟有竭盡愚忠,代臣弟彌未竟之
憾,代臣叔抒向日之忱,以期仰答高厚於萬一。”
不久,滿弟國葆受叔父之命來到建昌,代兄帶勇。曾國藩著實勉勵一番,撥五百勇丁讓
他統領,又給他改名貞幹,字子恒,意為吸取靖港之敗的教訓,為人辦事,忠貞有恒。
這天半夜,曾國藩在燈下再次修改近日寫成的《母弟溫甫哀詞》。他哀憫六弟滿腹才
華,卻功名不遂,正要憑借軍功出人頭地之時,卻又兵敗身死,真可謂命運乖舛。又憐憫風
燭殘年的叔父。叔父因無子才過繼六弟,誰料繼子又不得永年,老而喪子,是人生的大不
幸;繼而又憐憫已成孤兒的侄子。小小年紀,便從此永遠失去了父親,心靈要承受多大的痛
苦!作為大伯,曾國藩決定,今後將由自己承擔起對這個侄子的撫養教育之責,讓他如同紀
澤、紀鴻一樣地得到慈愛溫暖,長大**,繼承叔父一房的香火。曾國藩就這樣邊想邊改,
時常停筆凝思,望著跳躍著的燭火出神。
“大哥,快開門!”急促的聲音,驚得曾國藩回過神來。這是貞幹在外麵喊。
曾國藩打開門,貞幹急忙閃進屋,身後還跟了一個人。
“大哥,你看誰來了?”曾國葆有意輕聲地說,但語氣中的興奮之情顯然壓抑不住。
昏暗的燭光中,曾國藩見來人衣衫破損、麵容憔悴。看著看著,他不覺驚呆了:這不是
自己刻骨思念的六弟溫甫嗎?
他不敢相信,溫甫失蹤一個多月了,賓字營、華字營全軍覆沒,統領李續賓已死,高級
將領無一人生還,全軍副統領、華字營營官今夜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曾國藩拿起蠟燭,走
到那人身邊。他把燭火舉高,照著那人的麵孔,仔仔細細地審看著。不錯,這人的確是他的
胞弟曾國華!
“你是溫甫?”盡管這樣,他仍帶著懷疑的口氣問。
“大哥,是我呀!”曾國華見大哥終於認出了他,不禁悲喜交集,雙手抱著大哥的肩
膀,眼淚大把大把地流了下來。
千真萬確是自己的親兄弟活生生地站在麵前,一刹那間,曾國藩心裏充滿著巨大的喜
悅:六弟沒有死!叔父抹去了喪子之痛,侄兒免去了孤兒之悲,這真是曾氏一門中的大喜大
慶!
“快坐,快坐下,溫甫,你受苦了。”
曾國藩雙手扶著弟弟坐下,兩眼濕潤潤的。死裏逃生的曾國華見大哥這種手足真情,心
裏感動極了:“大哥,這一個多月來,我想死了你和老滿!”
“我們也很想念你!”曾國藩真誠地說,並親手給弟弟端來一杯熱茶,又轉臉問滿弟,
“貞幹,你是在哪裏找到溫甫的?”
曾國葆高興地回答:“今日黃昏時,我從鎮上回營,路過一座作廢的磚窯,忽然聽見有
人輕輕地叫我的名字。進去一看,原來是六哥在那裏。我又驚又喜。六哥當即要我帶他來見
大哥,我說現在不能去,半夜時我再帶你去。”
“做得對。”對滿弟的老成,曾國藩甚是滿意,他轉問六弟,“溫甫,三河之戰已經一
個多月了,你為何這時才露麵,害得全家著急,都以為你死了。你這一個多月來在哪些地
方?”
“那天半夜,大霧彌漫,長毛前來竊營,我寡不敵眾,正擬自裁殉國,突然被一長毛從
背後打掉手中的刀,給他們捉住了。”曾國華不敢講出在寡婦家被抓的真相,編造了這套謊
言。“長毛不知我的身分,把我關進一家農戶的廚房裏,又去忙著抓別的人,不再管我了。
我靠著磨盤上下用力擦,將繩子擦斷,偷偷地逃了出來。沿途打聽到大哥在江西建昌府,就
徑直向這裏奔來,途中又不幸病倒。就這樣邊走邊停,捱過了一個多月。”這幾句倒是實
情。他說罷,將一杯茶一飲而盡,那樣子,的確是病羸饑渴。曾國藩聽完六弟的敘說,心中
淒然。
“溫甫,你們為什麼要去打廬州?我是要你們與春霆一起去圍安慶。”給六弟添了一杯
茶後,曾國藩問。
“大哥,這是我的失策,迪庵也是主張南下圍安慶的,我想打下廬州後再南下。”溫甫
並不掩飾自己的過錯,使曾國藩感到六弟的坦誠。
“打三河一事,軍中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嗎?”一向留心人才的曾國藩,想以此來發現有
真知灼見的人才。
“軍中沒有誰提過,倒是有一個來三河作客的讀書人闖營進諫,說不能打三河,要轉而
打廬江。”
“這人叫什麼名字?”曾國藩帶有幾分驚喜地問。
“此人自稱趙烈文,字惠甫,江蘇陽湖人,寓居全椒,年紀不大,二三十歲。”
“難得,難得。”曾國藩輕輕地拍打著桌麵,感慨地說,說得曾國華臉紅起來,大聲叫
著:“大哥,你讓我回湘鄉去招募五千勇丁吧,我曾國華若不報此仇,枉為世間一男子!”
“小聲點!”曾國藩如同被嚇了一跳似的,忙揮手製止。六弟這一句氣概雄壯的話,不
僅沒有引來大哥的讚賞,反而使得見麵時的濃烈親情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是滿腔的惱怒:
正是因為違背了原定的打仗方案,才招致這一場空前的慘敗。精銳被消滅,進軍皖中的大計
徹底破產,前途困難重重,作為全軍的統帥,他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巨大呀!他真想把六弟大
罵一頓,甚至抽他兩耳光,以發泄心頭的這股鬱悶之氣。但他沒有這樣,隻是呆滯地望著溫
甫,也不做聲。曾國華見大哥對他的話沒有反應,又再說了一遍:“大哥,過幾天我就回湘
鄉招勇如何?”
“溫甫,你太不爭氣了!”望了很久之後,曾國藩終於忍不住慢慢地吐出一句話。
“大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迪庵和死去的兄弟們,我有罪,罪孽深重。我要重上戰
場,殺賊贖罪呀!”曾國華從心底裏發出自己的呼喊。他深知自己的過失太大了,大哥的這
句輕輕的責備,不足以懲罰,他倒是希望被狠狠地杖責一百棍。
“唉!”曾國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六弟的痛悔衝淡了他心中的怨怒,一股憐憫之情油
然而生。眼下的處境,溫甫自己是一點不明白呀!他能出現在大家麵前嗎?全軍覆沒,唯獨
自己的弟弟、負有直接責任的副統領生還,曾國藩怎麼向世人交代?怎麼向皇上交代?沒有
溫甫的陣亡,哪來的“一門忠義”褒獎!溫甫雖破壞了進軍皖中的大計,卻又為曾氏家族掙
來了天家的曠代隆恩。帶兵打仗的曾國藩,是多麼需要這種抵禦來自各方猜忌的榮耀身分
啊!它的作用,要遠遠超過溫甫再募的五千湘勇!如何處置這個意外生還的弟弟呢?
既要不負聖恩,又要讓他繼續活在世界上,曾國藩的腦子在苦苦地盤算著。
見大哥久久不語,曾國葆勸六哥:“莫這樣急,你現在身體很差,無法帶兵,回家休息
兩三個月後再說。”
“不!”曾國華驀地站起來,堅決地再次請纓,“大哥,你就答應我吧!”
曾國藩苦笑了一下,將桌上那頁《母弟溫甫哀詞》文稿拿起,遞給曾國華說:“溫甫,
可惜你早在一個多月前便死在三河了。”
曾國華接過哀詞,看了一眼,一把扯碎,笑著說:“那是訛傳,我不是好好地在這裏
嗎?”
“不,你早死了。”曾國藩重複了一句。看著大哥那張變得嚴峻冷酷的臉孔,分明不是
在說笑話,曾國華頓時心涼起來,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懼。
“大哥,你為何要說這話呢?我沒有死,沒有死呀!”曾國華淒慘地喊起來。
“不要喊!”曾國藩威嚴地止住,口氣中明顯地含著鄙夷,曾國華立時閉了嘴。
“哀詞你可以撕掉,皇上的諭旨你能撕掉嗎?”曾國藩從櫃子裏將內閣轉抄的上諭找出
來。曾國華一看,臉刷地白了。
“三河戰敗之後,迪庵的遺體很快找到,我等你等了二十多天,一直沒有消息,派人查
訪也未找到,隻能斷定你已死。全軍覆沒,你身為迪庵的副手,也隻有戰死沙場,才能說得
過去。我因此上奏皇上,說你已壯烈殉國。”曾國藩緩慢而沉重地說著。曾國華看得出,大
哥在壓抑著心中的巨大痛苦,聽到最後一句話,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大哥繼續說:“天恩
格外褒獎,從優議恤,不僅追贈你為道員,還賞叔父從二品封典。我日前已申明,叔父大人
早蒙賞從一品,請求加恩紀壽及歲引見,想必會蒙俯允。尤其是因你之殉國,皇上禦筆親書
‘一門忠義’四字,我已命家裏製匾懸掛黃金堂上。這是曠代殊榮,足使我曾氏門第大放光
輝。你現在要生還回家,我將如何向皇上交代,我們曾氏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
“請大哥再向皇上拜折,敘說我生還緣由,請收回一切賞賜,行嗎?”曾國華試探著問。
“你說得好輕巧!”曾國藩瞟了六弟一眼,不悅地說,“欺君之罪,誰受得了?”
“這不是有意的。”曾國華分辯。
“縱然不是有意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你曾國華是殺身成仁的偉男子,皇上是優待功臣的
仁義之君。現在又上折說你未死,豈不貽笑天下!此舉將置皇上於何地?”稍停一下,曾國
藩沉痛地說,“溫甫,當‘一門忠義’的金匾從黃金堂取下時,你想想看,那會使我曾氏家
族蒙受多大的恥辱!”
曾國華又起一陣冷顫,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有這般嚴重。沉吟良久,他問大哥:
“如此說來,我今生已不能再帶勇殺賊,報仇雪恨,顯親揚名了?”
“不能了。”曾國藩輕輕地答。
“好吧!”曾國華下了最大的決心,“我明日就布衣回荷葉塘,躬耕田畝,課子讀書,
了此一生。”
“荷葉塘你也不能回。”
“這是為何?”曾國華害怕起來,難道當一個廝守妻妾兒女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成?他簡
直不能理解。
“哎,溫甫,你今年三十六歲了,怎麼還這樣不曉事?”曾國藩皺著眉頭說,“三河戰
敗,湘鄉縣幾乎是家家喪親,戶戶招魂,他們明裏不說,心底裏誰不把迪庵和你恨得要死。
總是你們無能,才招致他們失去親人。你若跟著他們一起戰死,我曾氏全家尚能略感心安。
你現在又未死回家,你有何麵目見家鄉父老?且我湘勇曆來最恨從敵營中逃回來的人,你說
是自己逃回來的,誰為你作證?鄉親們會說你害得兄弟們死去,自己又投敵乞命。到那時,
千夫所指,隻怕你曾溫甫會無病而亡吧!”
貞幹本想替六哥說幾句,聽了大哥這番話,嚇得不敢再開口。
“帶勇不行,回家不行,難道我真的要去死嗎?”兄弟三人相對無言默坐良久,曾國華
絕望地吐出一句話。
“溫甫,你想到哪裏去了。”曾國藩起身,走到六弟身旁,溫存地拍著六弟的肩膀,細
聲說,“你是我的親兄弟,大哥怎麼會叫你去死。大哥為你想了一條生路,不知你情願否?”
“請大哥明示。”曾國華已完全無主見了,唯有仰仗大哥。
“陳廣敷先生,你還記得嗎?”
曾國華點點頭。
“前幾個月,他來到蔣市街與我會晤,告訴我離開湘鄉後,就回廬山黃葉觀隱居。你去
投奔他,拜他為師,後半生你就在黃葉觀作一道人。陳先生是一個超脫塵世的人,你可以把
事情的原委都說給他聽,他不會怪你的,也不會張揚出去。你看如何?”
曾國華禁不住一陣顫栗,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這個功名心極重,人世**極濃的曾六
爺,聽說後半生將要與黃卷青燈為伴,與古木山猿為友,心如刀絞,但反複想想,覺得現在
已無路可走,隻得勉強答應:“大哥,你讓我悄悄回一趟荷葉塘,見見叔父大人和壽兒再去
吧!”
“溫甫,休怪大哥不通情理,你委實回不得家,趁著天黑趕快離開此地,不要讓人看見
了。過段時間,我要貞幹回家一趟,將實情告訴叔父大人,再安排他們去黃葉觀與你相會。
平定長毛以後,大哥再到黃葉觀去看你。”曾國藩說著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國華抱著大哥
淚如雨下,貞幹也在一旁抽泣。
曾國藩吩咐貞幹不要驚醒廚子,悄悄地盛些冷飯給國華吃了,又收拾幾件衣服,拿出一
百兩銀子來給他。然後,雙手抱著六弟的肩膀,嗓音哽咽,好一陣才說出四個字:“兄弟珍
重!”
國華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軍營。
待六弟走後,曾國藩又關起門來,與滿弟密談了很久。第二天,貞幹親自去三河戰場尋
找六哥遺骸。二十多天後回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具棺木。一到軍營門口,貞幹便放聲大哭起
來,引得勇丁們紛紛出來觀看。貞幹走進屋,哭倒在大哥麵前,高叫:“大哥,六哥的忠骸
找回來了,可惜沒有了頭!”
“你是怎麼找到的?不會認錯吧!”曾國藩驚訝地問。
“哪裏會錯!莫說四肢還在,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出。”
曾國藩撫棺痛哭,一邊叫人打開蓋板。曾國藩見躺在棺材裏的那人除無頭外,四肢都尚
完好。他拉開死者的左褲腳,看到一道三寸長的疤痕後,立即喊起來:“溫甫,你到底回來
了,大哥找你找得好苦呀!”
說罷,又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後,他對四周圍觀的人說:“溫甫八歲那年,爬上塘邊一
棵桃樹上摘桃子吃,我怕他摔到塘裏去,便高聲喝罵他。他嚇得趕緊從樹上跳下來,腿不慎
被樹枝劃破了,一直爛了兩個月才好,從此便落下了這個疤。近三十年來,我一直為此事抱
疚。”說著說著,又對死者高喊:“溫甫,我的好兄弟,你為國捐軀,死得英勇。大哥為你
傷心,大哥也為你榮耀呀!”
曾國藩越哭越厲害,引得圍觀者嗟歎不已,在楊國棟、彭壽頤等人竭力勸說下,好不容
易才止住。
夜裏,曾國藩為溫甫設了一個簡樸的靈堂。湘勇將領們絡繹不絕地前來吊唁,曾國藩對
著溫甫的神主誦讀了哀詞。並從第二天起,為六弟吃七天齋。到了第八天清晨,貞幹帶著二
十多個勇丁,護送溫甫靈柩回湘鄉,曾國藩親自送到盱江碼頭。
曾國藩第二部--野焚
八李鴻章給恩師獻上皖省八府五州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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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建昌軍營因三河之變而士氣沮喪的時候,圍攻兩年多的吉安城,終於被曾國荃的吉
字營攻克。接著,鮑超趁陳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經營蘇南的時機,在皖南連
打幾次勝仗,站穩了腳跟。緊接著,李元度部又挫敗從福建過來的太平軍。這些勝利,使士
氣重新振作起來。曾國藩從吉安之勝中,看出了九弟倔強不屈的性格和帶勇打仗的才能,認
定他是個可當大任的人物。恰好康福這時又從老家跋山涉水來到了建昌。去年,曾國藩回籍
不久,康福也請假回沅江去了。曾國藩賞給他的三百畝水田,王矮爹替他經營得興旺。一到
家,王矮爹又為他張羅著娶了一房妻子。康福將田產分為兩半。一半歸於弟弟康祿的名下。
康福不願意作個財主終老,他要建功立業,光耀康氏先祖,接到曾國藩的信後,便匆匆趕來
了。曾國藩派他前往吉安,代他獎賞吉字營。國荃將吉字營安置後,便和康福一同來到建昌。
曾國荃送給大哥的戰利品是一部《歐陽文忠公文集》。曾國藩輕輕地翻著這部已發黃發
黑的文集,驚喜地問:“這是南宋慶元年間刻的,是歐陽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是怎麼得來
的?”
“吉安是歐陽修的故鄉,大哥不是要我留意他的遺墨嗎?”
曾國荃得意地說,“打下吉安後,我也不管是不是歐陽修的後人,凡姓歐陽的,我統統
把他抓了起來,要他們交出遺墨來,否則殺頭。”
“你怎麼能這樣做?”曾國藩沒有想到九弟用這種手段來搜集遺墨,倘若歐陽修九泉有
知,豈不憤怒至極!
“不這樣做,怎麼可能得到它?”曾國荃指了指大哥手中的文集,“這樣,幾百個姓歐
陽的互相商議,逼得那些歐陽修的後人無法,實在找不出遺墨,便以這部供在祠堂裏的宋本
來充數。”
“沅甫,你給我送回吉安去!”曾國藩生氣了,板著麵孔命令弟弟。
“大哥,這樣的珍本到哪裏去找?你若過意不去,我給他們三百兩銀子算了。”曾國荃
不服氣。
“九弟!”曾國藩嚴肅地說,“鹹豐三年練勇之初,我便對你們說過,長毛毀孔孟、焚
書籍,得罪了天下讀書人。我們就是要抓住這一點,把讀書人爭取過來。在《討粵匪檄》
中,我將維護中國數千年的禮義人倫、詩書典籍昭告天下,也是為了得讀書人的心。這些年
來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長毛籠絡,隻有讀書人才是我們依靠的力量。你以殺頭的手法,逼
一代文宗的後人交出他們的傳族之寶,此事傳揚出去,豈不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九弟,你
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話有理,曾國荃不作聲了。曾國藩把文集仔仔細細翻了一遍,遞了回去,曾國荃
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這次攻破吉安的好機會,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幾千人,將吉字營擴大到一萬
人。看來,溫甫收複皖中的未竟事業,要由你來擔負了。”
大哥的話太合國荃的心意了。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銀,正要運回家去買田起屋,為今
後自立門戶作準備,至於募勇擴建,更是他多年的心願。
“大哥,無論為國為家,我都要和長毛血戰到底!”曾國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
住幾天後,便匆匆回荷葉塘去了。
不久,石達開率部離開福建,經江西、湖南向西開拔。朝廷分析石達開有可能入四川,
急調曾國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則遠離江寧,今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拿下它。這是曾
國藩極不情願的事。他上奏皇上,請求讓他進兵皖中,為三河之役報仇。奏折剛拜發,荊七
送來一封信。原來,這信是李鴻章從五裏外的縣城裏,托人捎來的。信上說,鹹豐二年六月
與恩師在京分別後,第二年正月,便隨同工部侍郎呂賢基回籍辦團練,與長毛、撚子作戰。
這些年來,巡撫福濟不明事理,欽差大臣勝保多方猜忌排擠,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
師,不知肯收留否?
曾國藩覽畢微微一笑,對於這個年家子,他是再了解不過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鴻章遵父命晉京,投奔曾國藩門下,拜他為師。曾國藩見李鴻章長得
身材修長,五官俊美,言談文雅,舉止倜儻,心中甚是高興,更兼李鴻章有人所不及的乖
覺,過目不忘的記性,深為曾國藩所賞識。道光二十七年,李鴻章與郭嵩燾一起中進士,入
詞館,時年二十五歲。真個是少年高第,春風得意。曾國藩將他、郭嵩燾及同年入翰苑的陳
鼐、帥遠燡視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鴻章心氣高傲,性格疏懶,為人不夠實在,細節上不大
檢點,這些方麵,與曾國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給曾國藩講過他兒子小時候的一個故事:李
家以前養過一缸好金魚。李文安一日偶與家人戲言,如今年金魚產子多,則門徒中進學的
多。後果然這一年產子很多,李文安扳著指頭,數著這個可進學,那個可進學,又說長子瀚
章今年也可進學。第二天,一缸金魚全部死盡。文安奇怪,問家人,鴻章坦然承認。文安問
何以害魚。鴻章說:這麼多人進學,唯獨我不進,此魚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隻有十一
歲,怎能進學?鴻章不語。李文安從這件事上,知兒子雖心高誌大,但胸襟未免太狹窄,手
段也太刻毒了。
這幾年李鴻章在安徽打勝仗少,打敗仗多,曾國藩也知道些。他甚至還聽到過有人以
“翰林變綠林”的刻薄話來挖苦李鴻章。曾國藩將來信鎖進櫃子,既不複函,也不派人傳
話,他有意要挫挫這個高足的鋒芒。
十天過去了,沒有動靜,曾國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館查看。回報說,李鴻章在旅館讀
書寫字。又過十天,曾國藩再派人去窺視李鴻章。回報說,李鴻章仍在讀書寫字,並無回安
徽的表示。當天,曾國藩傳令叫李鴻章來軍營相見。
李鴻章一進軍營,便急趨向前,走到曾國藩身邊,行門生叩拜大禮。曾國藩凝然端坐,
並不起身。待李鴻章行完禮,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見了,李鴻章已步入中年,戰火奔
波,使他麵色黧黑,而腰板卻顯得比過去在書齋時硬朗多了。
近來常感右目癢痛、精力不支的曾國藩,看到眼前這個踔厲風發的門生,又是喜歡,又
是羨慕。
“少荃,這些年來你幹了不少大事,人也發福了,官也做大了,現在是道員銜,還是按
察使銜?”曾國藩充當過多次鄉試主考和會試閱卷大臣,且詩文為一時之冠,故而門生甚
多,但真正經他指教過的受業生,僅李鴻章一人。對李鴻章,他有一種父兄對子弟的情感。
早就盼望李鴻章來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來投靠,曾國藩心裏不太滿意,二十天不
理不問,也含有這層原因。
“恩師取笑了!門生早就想投奔恩師帳下,並托家兄轉達過此意,怎奈福中丞執意挽
留。福中丞是門生的座師,門生亦不好強違。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決心離開了他,追隨
恩師左右。門生雖蒙聖恩賞加按察使銜,但在恩師麵前,門生永遠隻是個小學生。”
李鴻章的話提醒了曾國藩。的確,李瀚章曾跟他說起過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
見,李鴻章不以冷落為意,仍這樣謙恭有禮,恍如十多年前碾兒胡同裏的恂恂學子。曾國藩
心中的一絲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間局麵狹窄,恐艨艟巨艦,非潺潺淺瀨所能容。你既與勝保不和,何不回翰
林院供職去?”曾國藩望著李鴻章笑著,三角眼裏射出的是慈愛的光芒。
“恩師,”李鴻章認真地說,“你老從來教導門生,男兒立身,不在高官厚祿,更不應
貪圖個人享受,當為君分憂,為國出力。目前逆賊肆虐,四海鼎沸,門生豈能違背恩師教
導,視國難民危不顧,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難移。多年的挫折,並沒有打磨掉他的棱角,說起話來,仍是這般大言犖犖,
但曾國藩喜歡聽。他心裏暗暗讚許,臉上卻無特別的表示。
“這幾年,門生在家鄉東撞西突,前後追隨過呂侍郎、福中丞,均茫然無指歸;現在又
遇了個勝保,心中無點滴才學,偏又目空一切,視漢員如同仇人一般。門生冷眼觀察過許
久,無論福中丞,還是何製台,以及和春、張國梁,都不是戡亂之才,更不要說勝保之流
了。東南半壁濁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實隻恩師一人,萬望恩師收留門生,日後也好附
恩師驥尾光宗耀祖,這也是家父臨終時的遺言。”李鴻章說到這裏頗為動情。
“少荃,你來我這裏,是想自己帶勇,還是作參讚?”曾國藩不再盤馬彎弓了,直接問。
“門生雖出身詞臣,但這幾年也曾幾十次親曆沙場,略懂一點打仗的道理,門生想在恩
師帳下作一名偏俾將佐。”李鴻章答得也直截了當。
“哦,你想帶勇,那好哇!”曾國藩邊說邊思考,略停一會說,“不過,我身邊暫缺一
個辦文書的人,先委屈你幫幫忙,掌幾天書記文案如何?”
在曾國藩看來,安徽的團練辦得一團糟,李鴻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帶到湘勇中來,必
須先在他的身邊跟著學習一段時期再說。
“好!門生正要跟著恩師學習起草奏折哩!”絕頂聰明的李鴻章將失望藏起,裝出一副
滿心喜悅的樣子,“家兄曾跟我說過,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屢戰屢敗’四字。恩師看
後,將‘戰’‘敗’二字互換位置,變為‘屢敗屢戰’。家兄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位置
一換,滿篇精神大變。門生在安徽時,聽福中丞說,恩師奏折,當今無雙。門生過去跟恩師
學古文時不用心,現在要補上這一課。”
李鴻章此時提起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處。曾國藩開心地笑笑說:“好吧,你今天回旅
館去結帳,明日一早到軍營來。”
幾天下來,李鴻章在建昌軍營辦事順利。他留心觀察幕府一切事務,覺得也並沒有什麼
與眾不同之處,從書啟到讚畫都可勝任,惟一難以適應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飯這件事。
湘勇規矩,天未明就得吃罷早飯,有仗打仗,無仗操練,不容許睡懶覺。幕府跟軍營一
樣。曾國藩自己以身作則,每天和幕僚們一起吃早飯。吃飯時,他說古論今,談笑風生。飯
桌上,他不再是一個嚴厲的統帥,而是幕僚們極隨和的朋友。
李鴻章卻有睡懶覺的習慣。平素在家鄉,他要團勇們清早起床操練,自己則總是日上三
竿才大夢方覺。
這幾天淩晨,天還是漆黑漆黑的,軍營便放炮吃飯了。一會兒,親兵便來敲門叫起床,
李鴻章正睡得香甜,哪裏願意出被窩!他借故不起。一連三天,曾國藩看在眼裏不作聲。第
四天天未亮,親兵又來敲門了。李鴻章煩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飯!”
過一會,一幕僚來敲,李鴻章仍不起。又過一會,康福來了:“李翰林,請起床吃早
飯!”
“告訴你們我病了,為什麼三番兩次總來喊?”
“曾大人說,有病也得起來,大家等你去後再用餐。”
李鴻章一聽,心裏發毛了,趕緊披衣,踉踉蹌蹌地奔進餐廳。曾國藩瞟了李鴻章一眼,
端起碗吃飯,幕僚們跟著端起碗來。曾國藩麵色峻厲,一言不發。吃完飯後,他放下碗筷,
一字一句地說:“少荃,既到我這裏來,就要遵守我的規矩。此間所尚的,惟一誠字而已!”
說罷,起身走出餐廳,看也不看李鴻章一眼。李鴻章驚呆在板凳上,半天作不得聲。
從那天起,李鴻章一改過去驕懶的文人習氣,虛心學習周圍的一切,這才發覺恩師所帶
的湘勇,與自己過去所帶的團練確有許多不同之處,愈加從心裏佩服。這天晚上,他對曾國
藩說:“門生這次給恩師帶來了一件小小的東西。”
說罷從布包裏拿出一卷紙來,曾國藩認得這是大內珍藏的特製棉紙。
“恩師請看。”李鴻章微笑著展開,竟是一幅皖省全圖。曾國藩撥亮燈,仔細查看。圖
上畫著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縣界線,都標有名字。圖下邊還注明圖與實地的比例關係。圖
雖畫得精工,但並無特別之處。這樣的地圖,曾國藩手頭有,他微笑著沒有作聲。
“恩師,這是幾幅安徽分府地圖,請你老過目。”李鴻章又從布包裏拿出一卷紙,打開
第一張,圖上方標明“鳳陽府”三字。隻見這張地圖大異剛才那一張,圖上密密麻麻地標著
山名、水名、縣名、鎮名,甚至較大的村莊名、神廟名都寫上了。曾國藩心裏吃了一驚:
“少荃,廬州府的詳圖有嗎?”
“有。八府五州都有。”李鴻章不慌不忙地找出了廬州府地圖。
曾國藩接過地圖,急忙打開,右手食指在圖上快速地移動,嘴裏不停地說:“三河,三
河在哪裏?”
“在這裏。”李鴻章一下子就點出了三河鎮。
曾國藩兩眼死死地盯住三河。圖上明明白白地標出了三河鎮四周的形勢地名:鎮建在馬
柵河與界河的交彙處,巢湖在東邊,隻有四十五裏遠,西邊是金牛嶺,東邊是白石山,一條
大道貫穿金牛鎮直達三河鎮。這樣詳盡的分府地圖,曾國藩還是第一次見到。看著看著,他
慢慢地兩眼潮潤,嗓門嘶啞:“少荃,早幾個月看到你這張圖,迪庵、溫甫和七千湘勇也不
至於遭厄難。”
曾國藩將其他府州的地圖略微翻了翻,都像鳳陽、廬州一樣,山川城鎮,一一標列得清
清楚楚。這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地圖啊,想不到今天居然由李鴻章送上門來了。看著這幾
張地圖,曾國藩仿佛看到了湘勇的戰旗正插在一個個城池上,規複皖省、攻克安慶已有了可
靠的保證。他真想站起來,緊緊地拉著李鴻章的手,大聲地說:“少荃,你這個禮物太好
了,我收下!”但他很快地控製了自己的感情。李鴻章畢竟是他的晚輩門生,在晚輩門生麵
前怎能失態!他以慣常的神情說:“少荃,你來我這裏好些天了,怎麼今天才把皖省地圖拿
出來,你對我還留一手嗎?”
“哪裏,哪裏!”李鴻章已知這幾張地圖在曾國藩眼中的分量,興奮地說,“門生巴不
得把一切都貢獻給恩師,哪有留一手之理,前幾天之所以沒有拿出來,是怕露醜。這兩天我
見恩師這裏用的仍是乾隆內府圖,故才敢奉獻。”
曾國藩心想:畢竟長了幾歲年紀,比以往穩重多了。他慢慢地疏理著已見花白的長須,
說:“地圖莫精於康熙內府圖,其準望勾弦,皆命星官親至各處,按諸天度測量裏差。乾隆
內府圖又拓而大之,亦甚精當,蓋出齊次鳳宗伯之手。近時陽湖董方正孝廉依此二圖訂正差
誤,合為一本,李申耆先生付諸剞劂,據說是現在最精確的地圖。我已托人去重金購買,至
今未得到。這批皖省分府地圖確比乾隆內府圖精細多了,你是怎樣得來的?”
“恩師。”李鴻章欠身答道,“鹹豐三年初,我隨呂侍郎在家鄉辦團練,幾仗打下來,
吃了不少苦頭。這些苦頭,大部分來自對地形不熟悉。有一次,我與長毛打仗,打敗了,想
找條路逃都找不到,結果幾十個弟兄送了命,我幸而躲在草叢中才免於死。長毛走後,我問
當地百姓。他們告訴我,穿過鬆樹林後就是一條大路,路口左右是兩座小石山,是天然的堡
壘,隻要百把個弓箭手埋伏在石山上,就是一千人也都會死在那裏。我聽後半晌作不得聲,
倘若早點知道此處地形,不僅那幾十個弟兄不會死,說不定還可反敗為勝。我於是下定決心
要繪製一套詳細地圖,遠勝朝廷頒發的乾隆內府圖。我從團練中抽出幾十個知書識字、頭腦
靈活、辦事可靠的人,派他們到各府去實地調查,足足用了十個月時間,終於繪製了這十四
幅地圖。”
“少荃,你做了一件頂好的事,假若東南八省都有這樣的分府圖,我們就可以立於不敗
之地了。”
“恩師過獎了。這地圖雖較細,但打起仗來,還是嫌簡略了,如果再詳細到每個小山
包、每條小溪港、每個小村莊都有的話,那就好了。”
“好哇,待平定長毛後,你就去做這件事吧!全國十八省,省省都繪製,那真是一樁惠
澤子孫的大好事。”
“太好了,那時在恩師指導下,我一定會幹得比現在的好得多。”李鴻章高興地說。
“少荃,你把地圖送給我,你自己不就沒有了嗎?”
“有,我還有一份,照這份原樣影繪的。我那時想,萬一一份丟了或損壞了,還可以有
一個底子再補繪。”
“是比先前長進多了。”曾國藩心想。過會兒,他對李鴻章說:“少荃,我即將率師入
川,遠離你的家鄉,你要不要先回家去安頓一下,我們再在蕪湖碼頭相會。”
“不用了,門生來建昌之前,家事已作了安排。”李鴻章說,“不過,門生鬥膽向恩師
進一言,四川不可去,也不必去。”
“這話如何講?”曾國藩靠在椅背上,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慢慢地梳理著胡須。這神
情,顯然是要李鴻章說下去。
“今夜隻恩師與門生兩人,門生就直言吧!”李鴻章略為停頓了一下,說出他在建昌旅
館裏的一番深遠思慮來,“鹹豐三年正月,江寧陷落,東南半壁冒出了一個與朝廷敵對的叛
逆國號,其勢力尤強在蘇南、皖中、江西三個地方。自鹹豐六年逆賊內訌後,江西已漸為恩
師統率的湘勇光複,逆賊勢力隻有蘇南、皖中兩處。依門生愚見,與長毛決戰的主要戰場也
隻有這兩處。長毛氣焰,乃順江由西而東,江寧之西,為長毛後方所在,江寧之東,不過長
毛之門麵而已。數年前,恩師已洞悉此中機要,由武昌而黃州,由黃州而武穴,由武穴而九
江,由九江而湖口,步步進逼,節節獲勝。門生在安徽細細觀看思考,見長江兩岸,恩師每
複一城池,長毛氣焰輒消一分,門生從心底裏佩服恩師高屋建瓴,深謀遠慮,其取勢百倍勝
過江北江南大營。門生心裏早已明白,平巨憝,複江寧,非恩師莫屬。”
李鴻章越說越有勁,雙目晶亮,神采奕奕,令曾國藩暗為驚詫:今日之李少荃,已非吳
下舊阿蒙。他隨手拿起穆彰阿贈送的玉球,在手裏慢慢旋轉。此情此景,使他想起了二十年
前與穆彰阿的一夕談話。薪盡火傳,這個才大心細、見識不凡的門生,不正是自己的傳火人
嗎?
“朝廷已對江寧逆賊撒下了天羅地網,你何以知下江寧者非我莫屬。少荃啦,這等大
事,可不許你信口開河。”曾國藩打斷李鴻章的話,“你說四川不可去,不能去,道理在哪
裏呀?”
“是,門生說漏了嘴。”李鴻章素知老師行事謹慎,這層意思,點到即可,他馬上轉入
正題,“門生說四川不可去,其原因也正是剛才所說的,恩師多年浴血奮戰,已將長毛逼在
皖中、蘇南一隅之地,現在反而忽然掉頭入蜀,到千裏之遙去堵流寇,將這伸手可摘之熟桃
讓給別人,就是恩師不在乎,湘勇將官弟兄也不情願呀!就是門生在一旁,也為恩師抱不
平。”
曾國藩微微一笑,在心裏說:這個機靈的李老二,說話的本事是越來越高了,他的老子
哥哥遠不及。
“況且川督王慶雲為人器局狹小,很久以來就想當蜀王,他決不會願意恩師入川的。門
生說四川不必去,是指石逆目前已成流寇,軍心不穩士氣不旺,此去四川,將很可能走向末
路,四川兵力足可製服他,不必動用湘勇這把牛刀。門生以為,恩師須立即向皇上陳明入川
之非和入皖之要,同時亦請官帥、胡帥代為說明不能離開東南的原因;官帥、胡帥要成功,
也是離不開恩師的。為使朝廷明白此中道理,恩師可命令目前在徽州、寧國的鮑超之部暫且
撤離皖南。這樣,長毛一定會乘虛而入,翁中丞必定急奏朝廷,那時各方交章挽留,恩師將
免去入川之勞。”
曾國藩不得不佩服這個比他小十二歲的門生的見事之明。在湘勇主要將領中,有彭玉麟
的忠貞,有楊載福的樸直,有鮑超的勇猛,有李元度的策劃,有曾國荃的頑強,但無一人有
李鴻章這樣洞察全局的清醒、機巧應變的手腕!人才難得呀!兩江一帶,曆來是人文薈萃之
地,要留心訪尋延攬。想到這裏,曾國藩忽然記起溫甫講的趙烈文進諫的事。
“少荃,你是廬州人,全椒就在廬州旁邊,你有沒有聽說一個寓居全椒的陽湖秀才趙烈
文?”
“恩師何以知道趙烈文?他是門生的好朋友。”
“那太巧了!前次迪庵和溫甫誤攻三河,此人到軍營進諫,可惜他們未聽,不然也不至
於有三河之變。我看這是個有識見的人才。”
“趙烈文確是個非比一般的讀書人,他不樂舉業,留心國事,潛研兵法,熟知輿地,尤
工於謀畫,的確是個好的軍事參謀。”
是呀,草萊之中,常有異才,日後到了你的家鄉,我一定親去拜訪他。”曾國藩邊說邊
抽出日記簿來,記上:“趙烈文,字惠甫,陽湖人,寓居全椒,知輿地,工謀畫。少荃竭力
推薦。”
“何勞恩師親去,我寫封信叫他來就行了。”
“不!還是我去見他為好。”
師生二人在軍營一直談到次日雞鳴方止。第二天,曾國藩修書給官文、胡林翼,請他們
代為向皇上說情。為不使皇上不悅,曾國藩盡起在建昌的水陸兩支人馬,踏上赴川的道路。
當曾國藩將到武昌時,接到了上諭。上諭命曾國藩暫駐湖北,與官、胡熟商進剿皖省之計,
援川部隊從湖南選調。官文、胡林翼在武昌治酒為曾國藩道喜。席上,官文提出派永州鎮總
兵樊燮帶二千人入川,曾、胡一致同意。於是官文以製軍身分下令,調樊燮立即入川。誰知
這一紙命令,倒惹出一樁轟動全國的大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