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奔喪遇險(1 / 3)

一湘鄉曾府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湘鄉縣第一號鄉紳家,正在大辦喪事。

這人家姓曾,住在縣城以南一百三十裏外的荷葉塘都①。

荷葉塘位於湘鄉、衡陽、衡山三縣交界之地,崇山環抱,交通閉塞,是個偏僻冷落、荒

涼貧窮的地方,但矗立在白楊坪的曾氏府第,卻異常宏偉壯觀:一道兩人高的白色粉牆,嚴

嚴實實地圍住了府內百十間樓房;大門口懸掛的金邊藍底“進士第”豎匾,門旁兩個高大威

武的石獅,都顯示著主人的特殊地位。往日裏,曾府進進出出的人總是昂首挺胸,白色粉牆

裏是一片歡樂的世界,仿佛整個湘鄉縣的幸福和機運都鍾萃於這裏。現在,它卻被一片濃重

的悲哀籠罩著,到處是一片素白,似乎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過早地降臨。

大門口用鬆枝白花紮起了一座牌樓,以往那四個寫著扁宋體黑字——“曾府”的大紅燈

籠,一律換成白絹製的素燈,連那兩隻石獅頸脖上也套了白布條。門前大禾坪的旗杆上,掛

著長長的招魂幡,被晚風吹著,一會兒慢慢飄上,一會兒輕輕落下。禾坪正中搭起一座高大

的碑亭,碑亭裏供奉著一塊朱紅銷金大字牌,上書“戊戌科進士前禮部右堂曾”。碑亭四

周,燃起四座金銀山,一團團濃煙夾著火光,將黃白錫紙的灰燼送到空中,然後再飄落在禾

坪各處。

天色慢慢黑下來,大門口素燈裏的蠟燭點燃了。院子裏各處也次第亮起燈光。曾府的中

心建築黃金堂***通明。黃金堂正中是一間大廳,兩邊對稱排著八間廂房。此時,這間大廳

正是一個肅穆的靈堂。正麵是一塊連天接地的白色幔帳,黑漆棺材擺在幔帳的後邊,隻露出

一個頭麵。幔帳上部一行正楷:“誥封一品曾母江太夫人千古”。中間一個巨大的“奠”

字,“奠”字下是身穿一品命服的老太太遺像。隻見她端坐在太師椅上,慈眉善目,麵帶微

笑。幔帳兩邊懸掛著兒女們的挽聯。上首是“斷杼教兒四十年,是鄉邦秀才,金殿卿貳。”

下首是:“扁舟哭母二千裏,正鄱陽浪惡,衡嶽雲愁。”

左右牆壁上掛滿了祭幛。領頭的是一幅加厚黑色哈拉呢,上麵貼著四個大字:“懿德永

在”。落款:正四品銜長沙知府梅不疑。接下來是長沙府學教授王靜齋送的奶白色杭紡,上

麵也有四個大字:“風範長存”。再下麵是一長條白色貢緞,也用針別著四個大字:“千古

母儀”,左下方書寫一行小字:“世侄湘鄉縣正堂朱孫貽跪挽。”緊接縣令挽幛後麵,掛的

是湘鄉縣四十三個都的團練總領所送的各色綢緞絨呢。遺像正下方是一張條形黑漆木桌,上

麵擺著香爐、供果。靈堂裏,隻見香煙嫋嫋,不聞一絲聲響。

過一會兒,一位年邁的僧人領著二十三個和尚魚貫進入靈堂。他們先站成兩排,向老太

太的遺像合十鞠躬,然後各自分開,緩步進入幔帳,在黑漆棺材的周圍坐下來。隻聽見一下

沉重的木魚聲響後,二十四個和尚便同時哼了起來。二十四個聲音——清脆的、渾濁的、低

沉的、激越的、蒼老的、細嫩的混合在一起,時高時低,時長時短,保持著大體一致。

誰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哼些什麼:既像在背誦經文,又像在唱歌。這時,一大捆一大捆

檀香木開始在鐵爐裏燃燒。香煙在黃金堂裏彌漫著,又被擠出屋外,擴散到坪裏,如同春霧

似地籠罩四周的一切。整個靈堂變得灰蒙蒙的,隻有一些質地較好的淺色綢緞,在附近的燭

光照耀下,鬼火般地閃爍著冷幽幽的光。換香火、剪燭頭、焚錢紙、倒茶水的人川流不息,

一概渾身縞素,躡手躡腳。靈堂裏充滿著凝重而神秘的氣氛。

靈堂東邊一間廂房裏,有一個六十二三歲、滿頭白發的老者,麵無表情地頹坐在雕花太

師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爺,名麟書,號竹亭。曾家祖籍衡州,清初才遷至湘鄉荷葉塘,

一直傳到曾麟書的高祖輩,由於族姓漸多略有資產而被正式承認為湘鄉人。麟書的父親玉屏

少時強悍放蕩,不喜讀書,三十歲後才走入正路,遂發憤讓兒輩讀書。誰知三個兒子在功名

場上都不得意。二子鼎尊剛成年便去世,三子驥雲一輩子老童生,長子麟書應童子試十七

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勉強中了個秀才。麟書自知不是讀書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

童餬口,並悉心教育兒子們。麟書秉性懦弱,但妻子江氏卻精明強幹。江氏比丈夫大五歲,

夫妻倆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無巨細,皆由江氏一手秉斷。江氏把家事料理得有條有理,

對丈夫照顧周到,體貼備至。麟書幹脆樂得個百事不探,逍遙自在。他曾經自撰一副對聯,

長年掛在書房裏:“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耕半讀,但將箕裘承祖澤;無官守,無言責,

世事不聞不問,且把艱巨付兒曹。”現在夫人撒手去了,曾麟書似乎失去了靠山。偌大一個

家業,今後由誰來掌管呢?這些天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巴望著大兒子回來。曾府有今日,都

是有這個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爺的緣故。喪事還要靠他來主持,今後的家事也要靠他來決斷。

就在曾麟書坐在太師椅上,獨自一人默默思念的時候,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著重

孝,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這是麟書的次子,名國潢,字澄侯,在族中排行第四,府裏通常

稱他四爺。

“爹,夜深了,您老去歇著吧!哥今夜肯定到不了家。”

“江貴已經回來五天了。”老太爺睜開半閉著的雙眼,眼中布滿血絲,“他說在安徽太

湖小池驛見到你哥的。江貴在路上隻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這一兩天也要趕

回來了。”

“爹,江貴怎好跟哥比!”說話的是次女國蕙。她雙眼紅腫,麵孔清瘦,頭上包著一塊

又長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親留下來的衣服,“江貴沿途用不著停。哥這樣大的

官,沿途一千多裏,哪個不巴結?這個請吃飯,那個請題字,依我看,再過半個月,哥能到

家就是好事了。”

麟書搖搖頭說:“你們都不知你哥的為人。這種時候,他哪會有心思赴宴題字,莫不是

出了什麼意外吧!”麟書無意間說出“意外”二字,不免心頭一驚,湧出一股莫名的恐懼

來。

“哥會遇到什麼意外呢?雖說長毛正在打長沙,但沅江、益陽一路還是安寧的呀!江貴

不是平安回來了嗎?”國潢沒有體會到父親的心情,反而把“意外”二字認真地思考了一

番。

“你們不知道,江貴對我說過,他這一路上,膽都差點嚇破了。”接話的是個二十七八

歲的青年,他是麟書的第四子,名國荃,字沅甫,在族中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他也是一身

純白,但卻不見有多少戚容。國荃放下手中帳本,說:“江貴說,他從益陽回湘鄉的途中,

遇到過兩起裹紅包頭布,拿著明晃晃大刀的長毛,嚇得他兩腿發抖,急忙躲到草堆裏,直到

長毛走過兩三裏後才敢出來。”

“團勇呢?團勇如何不把那些長毛抓起來?”國潢是荷葉塘都的團總,他對團勇的力量

估計很高。

“四哥,益陽還沒有辦團練哩!”搭腔的是麟書的第三子國華,族中排第六。這位六爺

已出撫給叔父為子,他雖然也披麻帶孝,但卻蹺起二郎腿在細細地品茶,與其說是個孝子,

不如說是個茶客。他略帶鄙夷地說,“四哥總是團勇團勇的,真正來了長毛,你那幾個團勇

能起什麼作用?省城裏提督、總兵帶的那些吃皇糧的正經綠營都打不贏,長毛是好對付的?

我看長沙早晚會被長毛占領。”

曾府少爺們的這幾段對話,把掛名為湘鄉縣團練總領的老太爺嚇壞了。他離開太師椅,

在房子裏踱著方步,默默地禱告:“求老天保祐,保祐我的大兒子早日平安歸來。”老太爺

喃喃自語多時,才在大女兒國蘭的攙扶下,心事重重地走進臥室。

①都,清朝行政區劃名,大致相當於現在的鄉。

二波濤洶湧的洞庭湖中,楊載福隻身救排——

就在曾麟書默默禱告的第二天午後,嶽陽樓下停泊了一隻從城陵磯劃過來的客船,船老

大對艙裏坐著的一主一仆說:“客官,船到了嶽州城。今天就停在這裏,明天一早開船。現

在天色還早,客官要不要上岸去散散心?”

艙中那位主人打扮的點點頭,隨即走出艙外,踏過跳板上岸,仆人在後麵緊跟著。走在

前麵的主人約摸四十一二歲年紀,中等身材,寬肩厚背,戴一頂黑紗處士巾,前額很寬,上

麵有幾道深刻的皺紋,臉瘦長,粗粗的掃把眉下是兩隻長挑挑的三角眼,明亮的榛色雙眸中

射出兩道銳利、陰冷的光芒,鼻直略扁,兩翼法令長而深,口闊唇薄,一口長長的胡須,濃

密而稍呈黃色,被湖風吹著,在胸前飄拂。他身著一件玄色布長袍,腰係一根麻繩,腳穿粗

布白襪,上套一雙簇新的多耳麻鞋,以緩慢穩重的步履,沿著石磴拾級而上。此人正是曾麟

書焦急盼歸的長子,早些天尚官居禮部右侍郎,兼署吏部左侍郎曾國藩。一個多月前,曾國

藩奉旨離京赴贛,充任江西鄉試正主考官。行抵安徽太和小池驛,突然接到江貴送來的母死

凶信,便立即改道回家,火速由水路經江西到湖北,昨天又由湖北進入湖南。跟在後麵的仆

人名喚王荊七,近三十歲,人生得機靈精神。

“大人。”王荊七輕輕地喊一聲。

“又忘記了!”曾國藩威嚴地打斷他的話,“我現在已不是侍郎,而是回籍守製的平

民,懂嗎?”

“是!”荊七一陣惶恐,連忙改口,“大爺,前麵就是嶽陽樓,你老上去吃點東西吧!

這些天來,你老沒有好好吃過一餐飯。”

曾國藩沒有作聲,隻是輕輕地點一下頭。自從見到江貴後,曾國藩就處於極度悲痛之

中。昨天船進洞庭湖後,心情才開始平靜下來。但當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座號稱“天下樓”的

嶽陽樓時,不禁又雙眉緊皺起來。前次遊曆,是在道光十九年初冬。那時的嶽陽樓,是何等

的雄偉壯觀,氣概不凡!登樓遊覽,酒廳裏高掛的是範仲淹傳誦千古的《嶽陽樓記》,樓下

是煙波浩淼的八百裏洞庭。散館進京的二十九歲翰林曾國藩,反複吟誦著“先天下之憂而

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警句,豪情滿懷,壯誌淩雲:此生定要以範文正公為榜樣,幹一番

烈烈轟轟、名垂青史的大事業!而眼下的嶽陽樓油漆剝落,簷角生草,黯淡無光,人客稀

少,全沒有昔日那種繁華興旺的景象。曾國藩感到奇怪。他心裏想,或許是今日的心情大異

於先前了吧!

曾國藩上了二樓,揀一個靠近湖麵的幹淨座位坐下,荊七坐在對麵。剛落座,酒保便滿

麵堆笑地過來,一邊擦著桌麵,一邊客氣地問:“客官,要點什麼?”不等回答,又接著

說,“小樓有新宰的嫩黃牛,才出湖的活鯉魚,池子裏養著君山的金龜,螺山的王八,還有

極烈極香的‘呂仙醉’。李太白當年喝了此酒,在小樓題詩稱讚:‘巴陵無限好,醉殺洞庭

秋。’……”酒保正滔滔不絕地說得高興,荊七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在嚼些什麼舌頭!看

看這個。”說罷,揚起係在腰上的麻繩。

酒保一看,立即收起笑容:“小的不知,得罪,得罪!”隨即又說,“客官不吃葷的,

小樓也有好素菜:衡山的豆幹,常德的捆雞,湘西的玉蘭片,寶慶的金針,古丈的銀耳,衡

州的湘蓮,九嶷山的蘑菇。”

這些菜名,曾國藩聽了很覺舒暢。寓居北京十多年,常常想起家鄉的土產。他對酒保

說:“揀鮮嫩的炒四盤來,再打一斤水酒。”

“好嘞!”酒保高聲答應,興衝衝地走下樓去。很快便端上四大盤:一盤油燜香蔥白豆

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

湯。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曾國藩喝著水酒,就著素菜,吃得很是香甜。喝完

酒,酒保又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曾國藩吃得味道十足。不僅是這些日子,他仿佛覺得自

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還是家鄉好哇!”曾國藩放下筷子,

感慨地說。剛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說:“客官看來是遠道而來,

不瞞二位,這茶是用道地的君山毛尖泡的。”見曾國藩微笑地望著自己,酒保心中得意,

“客官有所不知,君山上有五棵三百年的老茶樹。當中一棵,是給皇上的貢茶,左右兩邊兩

棵是撫台大人和知府老爺送給親戚朋友的禮品。左邊第二棵是茶場老板的私用,右邊第二棵

則是小樓世代包下的。不是小的吹牛,這碗茶在京城,怕是出一百文也買不到,小樓規矩,

每位客官用完飯後,奉送一碗道地的君山茶。”酒保邊說邊利索地收拾碗筷,擦幹淨桌麵,

下樓去了。

曾國藩呷了一口茶,雖比不上京師買的上等毛尖,但也確實使人心脾清爽。他沒有想

到,破敗的嶽陽樓上卻有這樣好的飯菜和能說會道的酒保,心情舒暢多了。他端起茶碗,向

窗外的湖麵眺望。陽光照在湖水上,泛起點點金光。遠處,一片片白帆在遊弋。極目處,有

一團淡淡的黑影。曾國藩知道,那就是君山。近處,沿湖岸停泊著一個接一個木排。這些木

材大半出自湘南山區,紮成排後順著湘江漂流,越過洞庭湖,進入長江,再遠漂武昌、江

寧、上海等地。放排的人叫做排客。排客們終年在水麵漂浮,把家也安在排上。排上用杉樹

皮蓋成小棚子,家眷就住在裏麵。曾國藩正頗有興趣地看著樓下幾個排上人家的生活,不料

湖麵陡然起風了,滿天烏雲翻滾,像要下雨的樣子。剛才還是明鏡般平靜的湖麵,頓時波浪

翻卷。風越刮越大,波浪也越卷越高,湖麵上的木排隨著波浪在上下起伏,幾個離岸邊不遠

的木排在迅速向湖邊靠攏。大雨嘩嘩而下,雨急風猛,溫順的洞庭湖霎時變成了一條狂暴的

惡龍。曾國藩坐在樓上,渾身感到涼颼颼的。他有點擔心,這座千年古樓,會不會被這場暴

風雨擊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看到離岸邊約百來丈遠的湖麵上,一個小排被風浪打得左右搖

晃,卻一步也不能前進。一個漢子死死地扶著排後舵把,另一個漢子急得這邊跑到那邊。猛

地一個大浪打來,木排上低矮的杉樹皮屋垮了,一個木箱被水衝到湖裏。兩邊跑的漢子縱身

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嚇得蹲在排上,緊緊地抓著一根纜繩。一個

四十餘歲的婦人急得在排上前後亂竄。又一個大浪打過來,小女孩被卷進了湖中。“不得

了!”曾國藩喊了一聲,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荊七也趕緊站起,緊張地倚著窗口觀望。正

在這危急時刻,湖邊木排上跳下一個年輕人,冒雨迎浪向湖中遊去。隻見那青年一個猛子紮

入水底,剛好到排邊又露出頭來。他輕捷地遊到手腳亂抓的小女孩身邊,把她高高托出水

麵,遊到排邊。曾國藩到這時才舒了一口氣。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點點,排上的漢子

拿來一大捆粗繩。青年接過繩子,走到排頭,將繩子一頭係在排上,另一頭係在自己腰上,

複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麵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著年輕人前進起來,湖邊觀看

的人一齊喝采。曾國藩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木排緩緩地向岸邊移動,平安地來到嶽陽樓腳

下。排上那兩個漢子上得岸來,扶住年輕人,納頭便拜。

曾國藩對那個年輕人見義勇為的品德和罕見的神力感慨不已,對荊七說:“你去請那位

壯士來,我要見見他。”

一會兒,荊七帶上一個人來。曾國藩見來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褲,頭上包著一塊黑布,四

方臉,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兩頰豐滿,心中甚是高興。他站起來,伸

手指著對麵一方座位說:“壯士請坐!”

“在下與老爺素不相識,豈敢冒昧。”

“壯士剛才救人救排的舉動,乃英雄豪傑的作為,令鄙人欽佩不已。壯士不必客氣,坐

下好敘話。”

曾國藩待年輕人坐下後,又吩咐荊七:“叫酒保速來幾盤葷菜,外加一斤‘呂仙醉’。

再上一盤素菜,半斤水酒。”

須臾酒保端上酒菜來。曾國藩叫荊七滿滿地給客人倒一杯酒,然後自己舉起酒杯來,

說:“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葷腥,借這水酒素菜,聊陪壯士喝兩杯。”

年輕人並不多謙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壯士真豪俠之士。”曾國藩又叫荊七篩酒,問:“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何處人

氏?青春幾何?”

“在下姓楊名載福,字厚庵,長沙縣人,今年三十歲。”

曾國藩頻頻頷首,不待楊載福發問,便自報了姓名,說:“鄙人在武昌一官員家教公子

讀書,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現回湘鄉為母親辦理後事。”

“原來是位飽學先生,載福失敬了。”楊載福說著站起來重施一禮。

曾國藩連忙叫他坐下,又勸他喝了一杯酒。

“楊壯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氣力之大,鄙人從未見過第二人,壯士能賞光應邀,

鄙人很是感激。請問壯士,你這般神力是如何練出來的?”

“承老先生誇獎,實不敢當。”楊載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載福生在放排人家。

父親經營一輩子排業,隻因生性仗義疏財,家中並未落下積蓄。載福小時,家父曾請了一位

先生教我讀書識字。怎奈載福不上進,所愛的是跑馬射箭、使槍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

請武師保鏢,不如幹脆讓我棄文就武,於是請來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師傅們的指

教下,略有長進,十八歲便開始隨父闖蕩江湖,見過一些世麵,也會過不少強盜英雄。前年

家父棄世,便自己單獨放起排來。”

曾國藩一邊聽楊載福講話,一邊細細地端詳他。見他雙眼烏黑發亮,正應相書上所言

“黑如點漆、灼然有光者,富貴之相。”左眉上方一顆大黑痣,又應著相書上所言“主中年

後富貴”。對於相書,曾國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歡相人。

一方麵將別人的長相去套相書上的話,另一方麵,他又看重這人的精神、氣色、談吐舉

止,尤重其人的為人行事。將兩方麵結合起來,去判斷人之吉凶禍福。眼前這位楊載福,憑

著他多年的閱曆和相人的經驗,兩方麵都預示著前程遠大,隻可惜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得

不到出人頭地的機會。應當指點他。曾國藩待楊載福說完後,問:“目今兵戈已起,國家正

要的是壯士這等人才。不知壯士肯舍得排業,去投軍麼?”

楊載福答:“家父從小就跟載福說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這點

能耐能被在位者賞識,為國家效力,今後求得一官半職,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了。”

好!有誌氣!”曾國藩高興地說,“鄙人與湖南巡撫有一麵之交,我為你寫封薦書,你

可願去長沙投奔駱大人?”

“願意!”楊載福站起來,爽快地回答,“盡管長毛正在圍攻長沙,別人都說長毛厲

害,但載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進長沙。”

荊七從酒保處借來紙筆,曾國藩寫了幾句話,用信封封好,交給楊載福。楊載福鄭重地

接過信,藏在貼身衣袋裏,然後對曾國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載福一拜。今生若有

個出頭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載福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內即赴長

沙投奔駱大人。”

說罷昂首下樓而去。曾國藩即命荊七與酒保會帳,然後也離開了嶽陽樓。

三擺棋攤子的康福——

曾國藩從嶽陽樓上下來,想起無意間結識了一位本事出眾的江湖好漢,又給他指引了出

路,心中甚是快樂,一個多月來母喪的悲戚暫時淡忘了一些。看看離天黑尚有個把時辰,便

信步來到嶽州城的鬧市區。隻見三街六市,人來人往,百行百業倒也齊全。十字路口一家當

鋪門前圍著一堆人,地上攤開一張紙,紙上畫著橫豎交叉的格子,上麵布著幾顆黑白棋子。

原來是街頭對弈!曾國藩年輕時有兩個嗜好:一個是吸水煙,一個是下圍棋。後來,水煙戒

了,對圍棋的興趣卻始終不減。隻是在公事忙時,盡量克製著少下。自從六月份離京以來,

兩個多月沒有下圍棋了,今日一見,如同故友重逢,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歲左右,臉色蒼白,滿臉胡須猶如一叢茅草,衣褲皺皺

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換過了。

他的腳邊用石塊壓著一張紙,上書:“康福殘局。勝一局收錢十文,敗一局送錢二十

文。”原來是個擺棋攤子的。曾國藩正想走開,卻想起看了這樣久,卻一直不見二人動過一

子,感到奇怪。再細看一眼,隻見康福執黑,執白的人一枚子舉在半空多時,不能將它定在

何處。曾國藩替那人著想。他越想越驚異,這黑子居然無從攻破!他開始對這位擺棋攤子的

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藝不錯,看來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正思忖間,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

叫:“誰敢在我的地盤上逞威風,趕緊識相點滾開!”說著便分開眾人,衝了進來,後麵跟

著三個惡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頭來,望了來人一眼,說:“相公,你不認識了?前天在橋

邊你還跟我對弈了一局。”說罷站起來。

圍觀的人見勢頭不對。都紛紛散開。

曾國藩這時才看見康福的布鞋頭上縫了兩塊白布,這是沅江、益陽一帶的風俗:為死去

的父母服喪。

“誰跟你下過棋?不要胡扯!”闖進來的人一臉凶惡,“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你

在我的地盤上做了半天買賣,居然可以不經過我的允許,好大的膽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許,我這就走,這就走。”康福彎下腰,收拾棋子,準備走。

“好輕鬆!說走就走?”凶漢子卷起袖子,攔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說!”康福並不示弱。

“拿出一百兩銀子來,我放你走!”

“豈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這裏還沒有賺到半兩銀子。你不是存心訛人嗎?”康福小心

地將棋子裝進布袋,從容地說。

“沒有銀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漢一揮手,“弟兄們,給我搶棋子!”

打手們一哄而上。康福左手護著布袋,隻用右手對付他們。就這一隻手,四條漢子也攏

不了邊。曾國藩暗暗稱奇,心想:“又是一條好漢!”一個打手火了,順手抄起旁邊一條板

凳,就要向康福頭上砸來。正在這時,人圈外猛地響起一聲雷鳴:“住手,你們這一群混

蛋!”

喊聲剛落,人便來到圈內,一手奪過板凳。那人圓睜豹眼,指著凶臉漢子罵道:“好個

不知廉恥的家夥,欺侮外鄉人,你還算得個男子漢嗎?”

那凶臉漢子立時軟下來,陪著笑臉說:“師傅,這小子在我的鋪子前麵擺攤子,也不跟

我打個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個人,你三四個,你先動手,到底是他欺侮你,還是你欺侮他?”來人完全是

一副長輩訓斥晚輩的口氣。

“今天看在師傅的分上,饒了你。你滾吧!”那漢子對他的師傅拱拱手,帶著其他三

人,悻悻地鑽出人圈。康福向來人行了一禮,說聲“多謝”,也便轉背走了,走出幾步遠後

他又回頭望了一眼。

曾國藩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默不作聲,這時才喊了聲:“小岑兄,久違了!”那人掉

過臉來,興奮異常地答道:“哎呀!

原來是滌生兄!你怎麼會在這裏?真正是巧遇。”說著,連忙走過來,緊緊拉住曾國藩

的手,一眼看見他腰間的麻繩,驚訝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國藩輕輕地回答,“伯母仙逝兩個多月了,我卻一點都

不知道,真對不起!”

小岑歎息著。

“這裏不是說話處,我們找個酒樓去喝兩杯吧!”

“好!就到前麵酒店去吧!”

小岑是歐陽兆熊的表字。歐陽兆熊湘潭人,比曾國藩大四歲,家資饒富,為人最是仗義

疏財。道光二十年,是曾國藩散館進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萬順客店。一

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兩頰燒得通紅,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歐陽兆熊那年進京會

試,與他同住一店。兆熊精於醫道,為之盡心醫治。有十天之久,曾國藩水米不沾牙,兆熊

整整在他身邊坐了十天十夜。曾國藩那時手頭拮據,病中所有費用,全由兆熊承擔。病好

後,曾國藩問他花了多少錢,他始終不說。從那以後,曾國藩視之如同親兄長,怎奈兆熊官

運不濟,四次會試均不售,於是打消了作官的念頭。兆熊從小拜武林高手為師,有一手好功

夫,家中又有錢,便常年雲遊四海,廣結天下朋友。兩人一直書信密切。後來曾國藩官位日

隆,兆熊覺得彼此地位相差懸殊,回信漸疏;曾國藩也聽說兆熊所交太濫,三教九流,無所

不有,也怕受牽連,信也寫得少了。慢慢地,兩人便失去了聯係。今日在嶽州城邂逅,二人

都感到意外地高興。

“小岑兄,你這次來嶽州,是路過,還是長住?”喝了一口酒後,曾國藩問。

“三個月前,我應一個朋友之約,到大梁去遊覽。前些日子聽說長毛打到了湖南,我便

急著離開大梁回家。在漢陽盤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嶽州,準備住幾天,看看吳南屏,再回

湘潭。”

“南屏還在嶽州?不是說到瀏陽去作教諭去了?”南屏是吳敏樹的字,當時頗有名望的

古文家,曾國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應試,都住在曾家。

“上個月回來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點約束,教諭還能當得久?”歐陽說著,猛地將

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荊七連忙拿起酒壺給他斟滿。

“還是那樣放任不羈麼?我以為歲月總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舊無限製地喝,牢騷照舊無窮盡地發。”

“南屏本是棟梁之材,可惜時運不濟,這一生怕隻能做個鄭板橋了。”曾國藩不無惋惜

地說,“正是這話,南屏現在已是嶽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說出來也讓我長長見聞。”十多年未回鄉了,一踏入湖南,曾國藩便想一下

子什麼都知道。

“這嶽州人也會聯扯,竟把南屏跟那些個下作人扯起來了。道是:怪妓何東姑,怪丐李

癩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吳舉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惱。”歐陽兆熊說完苦笑一聲,曾

國藩也跟著搖頭苦笑。他想起前年吳南屏進京,帶來一本詩集,很使自己傾倒。這樣的奇

才,竟然被人目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歎!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應該去看看

他。二人相對無語。沉默片刻後,曾國藩換了一個話題:“河南情形如何?那裏也還安寧

嗎?”自從道光二十三年出任過四川主考官外,將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這次經直隸到山

東到安徽,見到的都是一片亂世景象,比在京城裏聽到的要嚴重得多。京中都說柏貴治理河

南政績顯著,曾國藩想從兆熊這裏打聽些實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說,“官場中的**並不亞於湖南。現在正是秋收季節,但

從開封到臨穎一帶饑民絡繹不絕,道旁時可見餓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這樣京中還盛傳柏貴治豫有方哩!竟跟山東、安徽差不多。”深深的憂慮從

曾國藩瘦長的臉上顯出,他無心喝酒了。

“怪不得長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話中分明帶著滿腔激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慮及,實為用人不當所致,朝廷自會嚴加整飭。長

毛造反,罪大惡極,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國藩對兆熊的偏激不能讚同。兆熊也意識到剛

才失言,便不爭辯,喝了幾口酒後,說:“長毛圍長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躪。我

有意結交些江湖朋友,請他們到我家鄉去訓練團練,保境安民。”

“小岑兄識見高遠。”曾國藩知他已預見亂世將到,早作防範,的確比一般人高出一

籌。

“我和朋友們都以為,保衛鄉裏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時候,靠得住的

隻有荊軻、聶政那樣慷慨捐軀的熱血壯士。不過,識人不易呀!昨日一個朋友給我引薦一個

人,我見他還像個樣子,便收他做了個徒弟,這人便是剛才那小子。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欺

人霸物的混帳東西!”

二人邊談邊喝酒,看看太陽快要落山了,曾國藩想到明天一早船就開,晚上要在船上過

夜,便對兆熊說:“小岑兄,今日就此告別。我這次回湘鄉,至少有三年住,今後見麵的機

會還多,過兩個月我到湘潭來會你。南屏那裏,這次也不去了,下次再專程拜訪。”兆熊為

人最是爽快,也不挽留,說:“不勞你來湘潭,待我回家料理幾天後,便到荷葉塘來祭奠伯

母大人。”

二人出了酒店,拱拱手分別了。

返回湖邊的路上,曾國藩心想:自己過去結交的多屬文人,現在幹戈已起,大亂將至,

要像小岑那樣,多交一些武功高的朋友才是。想到這裏,他慶幸在嶽陽樓上認識了楊載福。

又想起擺圍棋攤子的康福,棋下得好,武功也不錯,他一隻手,居然使四個大漢不能近身,

看來是個淪落風塵的英雄。隻可惜不知他下榻何處,不然真要去見見他。邊走邊想,很快到

了湖邊。船老大客氣地把曾國藩主仆二人接進艙裏,又端上兩碗香茶。剛才喝了不少酒,正

口渴得很,曾國藩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一邊望著早已風平浪靜的湖水,想到今夜可以看

到範仲淹筆下“靜影沉璧,漁歌互答”的洞庭夜景,心中甚覺舒暢。他告訴船老大,長沙被

長毛圍住了,明天改道到沅江。正說著閑話,隻聽見艙外有人問:“船老大,請問你的船明

早開哪裏?”

船老大趕緊出艙,說:“明早開往沅江。”

“太好了!我搭你的船到沅江去,船費照付。”

“客官,船費付不付倒不礙事,隻是我的船是另一位大爺包的。”

“那就請你代我求求那位大爺。”

荊七走出艙,說:“不搭不搭,你找別的船吧!”

“大哥,幫幫忙吧,我問了許多船,他們都不去沅江。”

曾國藩在艙裏聽到說話聲,似覺耳熟,便走出來。這一見,真把他樂了。原來問話的

人,正是擺棋攤子的康福。康福一見也驚了:想不到這位大爺竟是幫他解圍那人的朋友!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