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2 / 3)

“你說吧!”曾國藩輕輕點了一下頭。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時疫,為國殉職於金陵城下,當時挽聯極多,也不乏佳

者。唐鶴九先生有一聯是這樣寫的:‘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

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隕台星。’大人看後說,寫得好是好,隻是美中不足。大人提

起筆來,將‘成功’二字乙轉,又改‘灑淚’為‘痛定’。頓時,大家都輕輕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功成,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痛定,又隕

台星。”薛福成慢慢重複一遍,說,“果真改得好極了!”

曾國藩平靜地聽著,無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著說:“請大人談談文章的布局。”

曾國藩喝了兩口茶,上下梳過幾次胡須後,慢慢地說:“謀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

夫。《書經》《左傳》,每一篇空處較多,實處較少,旁麵較多,正麵較少。譬如精神注於

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處皆目。文中線索如同蛛絲馬跡,絲不可過粗,跡不可太密。

這是一種。古人文筆有雲屬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則有千岩萬壑、重巒複嶂之觀。

此等文章以《莊子》為最,將《莊子》好好讀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聽了這話,有一種茅塞頓開而豁然爽朗、聰明大張之感,深深佩服總督大人學問

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麵前,直有潺潺細流與長江大河之別。

“請問大人。”張裕釗在認真思考之後,恭謹地問:“常見古人詩話中談到詩的氣象。

卑職想,古文應該也有氣象,而究以何種氣象為好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說明廉卿這段時期來對古文的鑽研進入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即從

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對全篇的思考。”曾國藩日漸昏花的三角眼裏射出讚賞的目光。

“古人以‘氣象’二字來評詩,較早的可見於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詩話》。竹坡

居士說鄭穀的‘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別人皆以為奇絕,他以為其氣象

淺俗。後來《滄浪詩話》裏多次提到‘氣象’,說唐人詩與宋人詩,先不談工拙,真是氣象

不同;又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其實不隻是詩,文、書、畫莫不如此。氣

象,就是指麵貌、神誌。老夫以為,文章之道,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能可貴,如久雨而

晴,登高山而望曠野,如登高樓俯視大江,獨坐明窗淨幾之下而遠眺。又如英雄俠士褐裘而

來,絕無齷齪猥鄙之態。此三者,皆光明俊偉之貌。文中有此氣象者,大抵得於天授,不盡

關乎學術。自孟子、莊子、韓子而外,惟賈生及陸敬輿、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近世如王陽

明亦殊磊,但文辭不如孟、莊、韓三子之跌宕。老夫以為文章要達到這種地步,乃是最高的

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應成為我輩力求達到的目標。”

這一大段宏論,說得四子皆低頭不言,心中自覺慚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吳敏

樹要跟曾國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國藩心裏對這事究竟怎樣看,有沒有芥蒂,平時沒有機會

問,今天可是個好機會。他笑著問:“關於桐城文派的事,吳南屏後來捐錢請大人給他除名

了嗎?”

“南屏那人你還不知道!”曾國藩爽快地笑起來,“他是打死都不認輸的。後來的信

中,他幹脆將姚鼐比之於呂居仁。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計較。南屏不願在桐城諸君子灶下

討飯吃,也稱得上我們湖南人中的豪傑。不過,以姚氏為呂居仁之比,也貶之太甚了。老夫

粗解文章,實由姚先生啟之。姚先生為知言君子,隻是才力薄弱,不足以發之耳。他的《古

文辭類纂》一書,雖闌入劉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體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類淵源於

《易·係辭》,詞賦類仿劉歆《七略》,則為不刊之典。老夫鑒於姚先生所編,不選六經、

諸子、史傳之文,雖另編《經史百家雜鈔》,但平心而論,姚先生之《類纂》要比老夫的

《雜鈔》流傳得久遠。”

黎庶昌深以此言為持平之論,並對曾國藩的心胸氣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請曾國藩再

談談對桐城三祖的看法,吳汝綸又發問了:“大人,聽說您要寫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

訣和四象說,能讓我們先知一二嗎?”

“你們四人,最數摯甫不安本分,不知又從哪裏刺探了老夫的機密。”就像老父親親昵

地指責聰明靈泛的小兒子一樣,其實心裏很高興,他樂於向弟子們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驪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說說吧。八字訣,即以雄、直、怪、麗為古文陽剛美之

特征,以茹、遠、潔、適為古文陰柔美之特征。我還要仿照司空表聖的辦法,每個字下再給

它以八個字的詳述。四象,即太陽為氣勢,氣勢中又分噴薄之勢、跌宕之勢;少陽為趣味,

趣味中又有詼詭之趣、閑適之趣;太陰為識度,識度有閎闊之度、含蓄之度;少陰即情韻;

情韻有沉雄之韻、淒惻之韻。若精力好,下個月老夫將這篇文章完工,那時再聽聽諸位的意

見。”

張裕釗說:“大人對古文的這個發現,將可與沈休文的四聲說相比!”

“你們看,對麵有個家夥在偷聽大人的天機!”吳汝綸神秘地指了指無梁殿外的小鬆樹

林。

“誰?好大的狗膽,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衝出殿外剛走幾步,隻見一隻兩尺

多長的金毛鬆鼠,從鬆樹枝上跳躍著逃走了。

“原來是它!”黎庶昌、張裕釗大笑起來。曾國藩一時興起,笑道:“你們誰有本事逮

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張裕釗等人見曾國藩興趣這樣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齊向小鬆林衝去。

曾國藩背著雙手,情趣極高地看著他們在鬆樹林裏奔跑,口裏念道:“鷦鷯已翔乎九仞

兮,羅者猶倚乎澤藪。”

“大人。”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謙卑的聲音。曾國藩回頭看時,遠通法師已站在一旁,他

的身後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那小僧人兩眼怯生生地望著江寧城裏的頭號人物,雙手

托著一個黑漆發亮的木盤,木盤上擺著一支大號羊毫,一方刷絲歙硯,兩卷水印硾箋。

“大人學問淹博,尤其聯語精妙,久為貧僧欽敬,早就想求大人為寒寺題一聯語,隻是

無緣。今日萬幸,貧僧恭請大人賜寶。”遠通說罷,雙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國藩笑著說:“今日受法師款待,不容我不寫了。不過鄙人對佛法素無所知,題什麼

好呢?”

曾國藩在無梁殿裏慢慢踱步。殿堂裏異常安靜,水氣衝著紫沙壺蓋輕輕地上下跳動,他

凝視著茶壺,瞬時間有了。遂提起筆,吩咐小和尚把硾箋展開。一會兒,水印紙上現出一個

個勁崛的字來:

萬裏神通,度海遙分功德水,

六朝都會,環山長護吉祥雲。

“見笑,見笑。”曾國藩把筆放回木盤,謙遜地說。

“貧僧深謝了!”遠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總督衙門來了一位老爺,說是有急事要麵稟。”

靈穀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過來,邊施禮邊說。

“什麼事?叫他進來。”

來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國藩身邊,悄悄地說:“李製軍遣弟昭慶來江寧,要向大

人稟報……”

“備轎!”不待巡捕說完,曾國藩便下令。

“大人,齋飯已備好,吃了再走吧!”遠通慌忙挽留。

“打擾了,下次再來吃吧!”曾國藩邊說邊急步走出無梁殿。他知道,李鴻章一定是遇

到了難以獨自作主的大事難事。

原來,李鴻章督師以來,采取了誘敵於絕地然後合圍的戰略和離間之計,大大地挫傷了

撚軍的元氣,把賴文光、任化邦的東撚軍引誘到山東煙台一帶。李鴻章認為東撚已到山重水

複的地步,準備以膠萊河為防線,將他們困死在登萊半島。李昭慶奉命來到江寧,一來請教

此法是否可行,二來求援二十萬餉銀。

從靈穀寺到城裏的一路上,曾國藩心裏就一直在揣度著李昭慶要談的事。前方戰事時有

反複,令曾國藩提心吊膽,隻有李鴻章用河防之策將撚軍最終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撚無

功的恥辱。如果李鴻章也失敗了,後果則不堪設想。他的這種心情,就和當年在安慶掛念老

九打金陵一樣。聽了李昭慶的稟報後,曾國藩在心裏長長地抒了一口氣。他沒有馬上表示態

度,而是離開坐位走到掛圖邊,擰緊兩道掃帚眉,眼睛死死地盯著山東省。

大約過兩刻鍾之後,曾國藩重新回到坐位上,對李昭慶說:“幼泉,回去告訴你二哥,

就說我完全讚同他的這個設想,隻是要提醒他注意一點:丁寶楨是山東巡撫,他的職責隻是

守山東,滅不滅撚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膠萊盡量用劉省三部,而不用魯軍,前年賴文光就是

衝破豫軍朱仙鎮防線的,丁寶楨和李鶴年是一樣的思想。因此,為防萬一,還要在運河設第

二道防線,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蘇六塘河設第三道防線,就近調鮑超、陳國瑞部防守。你今

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訴少荃,鱉雖進甕中,但並未到手,還有可能逃出去,不

可存絲毫虛驕。至於二十萬餉銀,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國藩所估計。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東撚軍在賴文光、任化邦率領下,在海

廟口以北十幾裏海灘地方突破魯軍防線,過濰河、濰縣、昌樂,擬再渡運河,進入豫陝,與

張宗禹的西撚會師。但在運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頑強阻擋,又加上大雨連綿,河水盛漲,東

撚軍心大亂,叛徒潘貴升乘機殺害了魯王任化邦。賴文光率殘部重上山東,結果一敗於濰

縣,再敗於壽光,二萬將士戰死,首王範汝增英勇犧牲。賴文光率六千人苦戰逃出,準備下

江蘇,在六塘河又遇到鮑超的阻擋,後來雖從陳國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終於大勢已

去,人少力弱。賴文光被抓就義,東撚軍全軍覆沒。

捷報傳到江寧,一洗曾國藩兩年多來的屈辱。朝廷論功行賞,李鴻章授以協辦大學士,

劉銘傳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並念記曾國藩的決策之功及轉戰一年多的辛勞,加恩加

賞一雲騎尉世職,接著又從體仁閣大學士調任武英殿大學士。不久,李鴻章、左宗棠、劉鬆

山等會剿西撚成功,梁王張宗禹戰死徒駭河邊。鬧了十多年的撚軍起義被完全鎮壓下去了。

曾國藩精神重又振作起來,正準備把整飭兩江的事繼續辦下去時,官文卻因阻擊西撚失敗之

罪,被撤除了直隸總督之職,慈禧太後調曾國藩接任,並著晉京陛見,兩江總督一職,則由

浙江巡撫馬新貽升任。

曾國藩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僅因撚亂平息,朝廷沒有忘記他的功勞,更因他多年

的明友暗敵官文徹底垮台了,他今後的仕途少了一塊絆腳石,曾國荃、郭嵩燾、劉蓉、劉長

佑等人東山複起也少了一重障礙。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軍的天下!他能不興奮嗎?

曾國藩第三部——黑雨

二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賈府——

兩江治內的大小政事,曾國藩都可以移交給馬新貽,唯有兩件事他放心不下,要親自交

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事,他擬親赴上海一行。容閎得到消息,自己駕駛新製的火

輪船由滬赴寧來了。曾國藩十分高興。他興致勃勃地登船觀賞,並命容閎向采石磯開去。

容閎開足馬力,船在江麵飛也似地前進,近兩百裏水路,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曾國藩

坐在船艙裏,頗有點意氣風發之感。到了采石磯後,容閎又掉過船頭,開回江寧。因為是下

水,更快,一個半時辰便回到下關碼頭。曾國藩興奮地說:“純甫,這艘船比起安慶內軍械

所造的黃鵠號又要強多了,簡直與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閎說:“與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這兩年造的船又快多了。

洋人的東西日新月異,學不勝學。”

“我們中國人並不蠢,隻要有誌氣,今後總可以超過洋人的。”曾國藩堅定地說,又

問,“這艘船取的什麼名字?”

“還沒有名字哩,正等著大人為它命名。”

曾國藩站在甲板上,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凝神良久,說:“就叫它恬吉號吧!取四

海波恬、公務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閎歡喜地說。

“純甫,我此去直隸,最令我掛係的就是上海機器製造總局,它還剛上軌道,並不成

熟。在中國建機器製造局,是我曾某人辦的一樁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

功,說不定今後還會招致眾多非議。不過,依老夫之愚見,這個事業非要辦成功不可。中國

的徐圖自強,隻能肇基於此。純甫,我看重你,主要還不是因為你留過洋,與洋人熟悉,而

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堅毅。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今後不管有千難萬難,你都要把

這件事堅持辦下去。你尚年輕,今後的日子還長,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卻不一定

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職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職一定盡力辦好。”容閎辦機器

製造業已經五六年了,先前是滿腔赤子之心,恨不得兩年三年就把美國英國的全套機器搬到

中國來,讓國家立即強盛。這些年來,他在辦事過程中,深感處處棘手,步步難行,多少次

都想甩手不幹,但最後還是挺下來了。他本想向曾國藩吐一肚子苦水,聽曾國藩這一說,便

不敢再講了,硬著頭皮把總督交給的擔子擔起來。

“純甫,我知道你有難處。”曾國藩從“盡力辦好”四字中,已知容閎的艱難。“老夫

活了五十多歲,經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難之處,正可看作是激

勵和逼迫。你拿張紙來,我送你兩個字,作為暫時分別的留念。”

容閎忙拿出一張隨身攜帶的棉料呈文紙,曾國藩寫下兩個大字:“患難”。又在旁邊寫

了一行小字:“餘將赴直隸,書此二字送純甫,以誌相交於患難之時也。”寫罷,親手把紙

遞了過去。容閎激動萬分,打開從美國帶回的牛皮箱,將它珍藏於箱中。後來容閎定居美

國,西方友人願以十萬美金買下這幅字,容閎毅然拒絕。這當然是後話了。

第二件是金陵書局的事。船山遺書的印裝即將蕆事。道光十九年刻的《書經稗疏》《春

秋家說序》因錯訛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燒,曾國藩便托劉昆在京師文淵閣抄出,前

幾天也已送到江寧來。他又擠出時間,親自為船山遺書的印刷作了一篇序,現在都一並交給

書局趕緊雕板,不用他操心了。隻是還有一大批洋人的譯書和國內耆儒的書稿,還在等待著

刊刻。曾國藩親到書局去了一趟,見設備簡陋的書局裏堆放著一疊疊刻印俱佳的船山遺書,

他欣喜地翻閱著,把書湊近鼻子邊,貪婪地聞著,覺得油墨噴出的氣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歐

陽兆熊笑道:“前人說唐詩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這本書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瞞你說,我現在最大的心願,便是屏去一切世事,學當年李鄴侯那樣,到

深山老林裏去築一間茅屋,讀盡天下書。”曾國藩說,那神情極為虔誠。

“那真是一種絕大享受,可惜你沒有這個福分。”歐陽兆熊大笑,曾國藩也笑了。

離開書局時,曾國藩拉著老友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船山公的書印得差不多了,這是

一大工程,你我都實現了夙願。

其他存局的譯稿也都要刻印出來。洋人機巧之心,造炮製船的奧妙都在這些書裏,要想

使中國富強起來,就非要讀這些書不可。至於那些耆儒們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們

大多清貧,無力付梓,我們不印,他們將抱恨終生,學術成果也就會湮滅,所以也得刻印出

來。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寫信給我,我給你彙銀子來。”

歐陽兆熊感動地說:“滌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幹大事,我力小,辦小

事,總之都要為世人做有益之事。

你放心去直隸吧,我之餘生便在此書局了。隻要有我在,金陵書局就不會關門,馬穀山

不給錢,我賣田產店鋪也要把存局的這批書稿刻印出來!”

兩雙已變蒼老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書局回到衙門不久,趙烈文便引著一個漢子進門來。那漢子挑著兩隻大木箱。

“大人,歐陽先生給你送了一擔禮物。”趙烈文笑嘻嘻地說。

“哪個歐陽先生?”曾國藩皺起眉頭說,“你叫他挑回去,什麼禮我都不收!”

“還有哪個歐陽先生,就是書局的小岑老丈呀!”趙烈文邊說,邊擅自叫那漢子放下擔

子。

“他送我什麼禮物?我剛從他那裏來。”曾國藩疑惑不解。

那漢子拿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說:“大人剛走,歐陽先生便說,你們看我現在呆成什

麼樣子了,曾大人奉調直隸,一走幾千裏,今後捎帶東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遺書就差兩本

沒完工了,我們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說應該。

於是就裝滿了兩箱子,派我送來。”說著打開木箱,露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函書來。

曾國藩滿麵笑容地說:“好,好!這個禮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廚房裏吃過飯再走。”

那漢子出門後,趙烈文幫助曾國藩將書一函一函地拿出來,放到書桌上,幾乎把整個書

案擺滿了。

“船山先生處饑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寫出這多好書來,真正不容易呀!”曾國藩

望著眼前的書感歎起來。

趙烈文順手翻著《讀通鑒論》。這本書在書局刻印過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來讀過一

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見事高明、議論深刻。此時看著這部被裝訂成十大本的五十餘萬言巨

著,真是愛不釋手,心裏油然生出一股對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議論戛戛獨造,

破自古悠謬之談。卑職想,若使其得位乘時,必將大有康濟之效。”

“不見得。”曾國藩輕輕地搖了搖頭。

“為何?”趙烈文頗感意外。他深知曾國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為什麼並不讚同這個觀

點呢?

“船山之學確實宏深精至,但有的則嫌偏刻。比如對人的評價,求全責備的多,寬容體

諒的少。若讓船山處置國事,天下則無可用之人了。”曾國藩離開座位,在書案前走了幾步

後又說,“作文與做官並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見深識閎為佳,立論即使尖刻、偏頗點亦無

妨,因為不至於傷害到某一個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實效,隻要自圓其說,便是理論,

運筆為斤,自成大匠。做官則不同,世事紛繁,人心不一,官場複雜,尤為微妙,識見固要

閎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進,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萬不可逞才使氣,隻求

一時痛快。曆來有文壇上之泰山北鬥,官場上卻毫無建樹,甚至一敗塗地者,蓋因不識此中

差別耳!”

趙烈文不斷點頭稱是。過一會,曾國藩感慨地說:“世上之人,其聰明才力相差都不太

遠,此暗則彼明,此長則彼短,在用人者審量其宜而已。山不能為大匠別生奇木,天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