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2 / 3)

娘子粉麵桃腮,含情脈脈。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湧上心頭,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來。慢慢地他睜開眼睛,抱在懷裏的夫人已眇一目,額頭上盡是皺紋,頭發斑白,他掃興地鬆開手,猛然間從鏡子裏看到一個衰朽老頭。那正是他自己!他沮喪地走出屋門。外麵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不到了長沙城嗎?”當他看到熟悉的火宮殿時,心裏說道。火宮殿裏裏外外亂糟糟的,他正要轉身走開,一個肩膀上搭著抹布的夥計滿麵堆笑地說:“要尋清靜的地方嗎?樓上雅座請。”曾國藩停步,見這夥計十分麵熟,這不是嶽陽樓上那個很會說話的店小二嗎?他怎麼到這裏來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對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飯鋪裏那個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圍裙,一邊擦手一邊說:“你老放心,再也不會看到長毛了,長毛已叫你老消滅了。雅座裏沒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別的朋友。”曾國藩覺得奇怪,上得樓來,掀開簾子看時,唬得心跳不已。雅座裏的八仙桌旁坐著三個人,正在開懷暢飲,高談闊論。上首坐的江忠源,右邊坐的胡林翼,左邊坐的羅澤南。他忙進去,作揖打招呼:“多時不見了,原來你們都在這裏!”怪哉,三人都沒有發現他,繼續談著他們的話。他很喪氣,便訕訕地靠著下手坐著,借此休息下。隻聽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現在好了,天下安靜了,正是當年康節先生所說的:‘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我輩可以痛痛快快地飲酒賦詩了。”“是呀。想當初我們創建湘勇,是何等的艱難困苦,那年就在這個火宮殿裏鬧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無法在長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羅澤南插話。“難得滌生忍辱負重,終於在衡州練就了水陸大軍,奠定了日後湘軍勝利的根本。”胡林翼感歎道。曾國藩在一旁聽了略覺寬慰,心裏想:“幸好他們沒有看見我,且多坐一會,聽他們是如何議論的。”“要說滌生忍辱負重,真我輩不及,鎮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場的勢力不消說了,後來在江西,新老巡撫都跟他過不去,不給糧餉都罷了,還要說他運了大批金銀回荷葉塘,說他打仗無能,聚斂有方,你看氣人不氣人!”羅澤南取下眼鏡,用手絹擦著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還是因過於激動而流了淚水。對親家的這個舉動,曾國藩很是感激。“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讓人心裏過不去的是,打發德音杭布來軍營窺探,調多隆阿跟隨左右。滌生是滿腔熱血,一片忠心,朝廷卻如此猜忌,豈不讓人心寒!”胡林翼用手來回重重地摸著桌麵,似乎在發泄胸中鬱忿,一向蠟黃的兩頰上泛起紅潮。曾國藩呆呆地望著他們。感慨萬千。“算了,都不去說它了,好在滌生兄壯誌已成大業,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後,還沒有哪個漢人有滌生兄的榮耀,我們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負重而名登淩煙閣。”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說罷滿飲了一口酒。“長毛、撚子都好對付,難辦的是洋人。我總擔心滌生會栽在洋人手裏,毀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沒有喝酒,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曾國藩偷眼看時,兩頰上的紅潮不見了,正是安慶南門碼頭上嘔血昏迷時的樣子:幹瘦灰白,兩眼微閉。“洋人怕什麼,又不是三頭六臂,若撞在我手裏,定叫他有來無回。”江忠源怒道,仍是當年戰蓑衣渡、守長沙城的氣慨。三人正說得起勁,忽然簾子又被掀開,昂首進來一長須老儒。此人衣衫破舊,精神矍鑠。一進來,便用手杖指著八仙桌邊的人說:“你們在這裏喝得痛快,怎麼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著笑臉說:“不知吳舉人駕到,有失遠迎。”曾國藩定睛一看,方知來的是嶽州怪才吳南屏,二十多年不見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們看不見我,我也不驚動他們了,且一旁坐聽算了。吳南屏一屁股坐下來,喝了幾口酒後,便舊習不改,牢騷滿腹,怪話連篇:“我在外麵聽得多時了,你們都是湘軍大頭目,稱讚湘軍的功勞,說長毛是你們湘軍滅的,大清是你們湘軍保的,真正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其實,長毛是自生自滅。倘若沒有內訌,這天下洪楊坐定多年了。”真是一語驚四座,大家都洗耳恭聽。曾國藩心想:“說他是怪才,恰如其分。”“我還勸你們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勞。叫我看,湘軍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腳的罪魁!”江、胡、羅都瞪大眼睛望著他。曾國藩更是惶惶不安。“你們想想看,大清二百年來,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錢糧皆歸之於戶部,藩臬聽命於中樞。這些年來,因軍功而升至督撫的多達二十餘人,至今還占據十八省的近半數。他們仗著功勞,不把朝廷放在眼裏,兵員成了家丁,錢糧變為私產,藩臬唯聽命辦事,不敢稍有異議。後起的淮軍將領的驕橫更為過之,簡直達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今日形勢,外重而內輕,督撫之權大於朝廷,隻怕唐末藩鎮割據的局麵不久就會重演了。曾滌生說,二十年來與長毛、撚賊之戰,其力費十之二三,與舊時文法之戰,其力費十之七八。好吧,你們看看,這就是他與祖宗成法開戰取勝後的功勞!大清亡在湘淮軍之手。總有這幾十年間便可證實。”曾國藩聽到這裏,嚇得渾身冷汗淋漓,心裏狠狠地罵道:“這個吳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沒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見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這樣挾嫌報複我呀!”“吳夫子,你說得好!”簾外傳進一句異常宏亮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簾子掀開,走進一個四十餘歲的學者。但見他氣宇爽闊,風度倜儻,眾人看時,進來的原來是風流才子王闓運。他不待招呼,徑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邊。一落坐,就旁若無人地誇誇其談:“吳夫子的見解我完全讚同,世人非但為湘軍惋惜,也為滌翁惋惜。滌翁之才,原在經學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於此,可為今日之鄭康成、韓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閑閑的翰苑學士當不久,便去當禮部堂官,做學問的時間已是不夠了,後又建湘軍戰長毛,更無暇著書立說。長處沒有得到充分發揮,短處卻拚死力去硬幹,結果徒給史冊留一遺憾。”“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為不滿地打斷他的話。“我這話看似刻薄,其實不刻薄。我當麵都對滌翁說過。”王闓運仍然不知忌諱地大放厥詞。“滌翁百年後,頌他誇他的人自然千千萬萬,我王闓運偏要唱唱反調。我也擬好了一副挽聯,將來憑吊時要親手交給紀澤。”“念給我們聽聽!”吳南屏催道。兩個怪才雖然平時互相瞧不起,在這點上卻又聲氣相投。王闓運飲了一口酒,抑揚頓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勘定僅傳方麵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雄深超卓,評價的當!”吳南屏拈須稱讚,“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觀,所見深刻,不過,我料定曾紀澤不會收下。”“他當然不會收。這副挽聯隻能記在我的湘綺樓日記中,傳諸子孫後世。”曾國藩心中不懌。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羅澤南都未表示異議。他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宮殿,瞬時便回到荷葉塘。怪事!涓水河怎麼幹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裏去了?他又去尋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覺嚇懵了!猶如遭受一場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蕩然無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禿禿的樹幹,枯黃的敗葉在樹幹間飄搖,然後無聲無息地撒在山坡上、溝澗裏,亂糟糟地,昏慘慘地,令人悲哀而愁腸千結。“唉呀,荷葉塘,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1/10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