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林琛這周的第一天夜班。要聞版快簽校時臨時接到通知,有條新聞要等新華社的通稿。東辰日報本來是有四位副總編輯,一位是女同誌,四十歲的高齡孕婦,自然是不用指望了。另外兩位排位雖然在林琛之上,說穿了不過是被集團安排過來養老的。結果本該是一個月輪值一次的夜班,到了林琛這裏就成了隔周輪值。每七天就要倒一次“時差”,半年下來,已經搞的他生物鍾完全紊亂。其實,很多表麵看起來光鮮的職業,也不過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已。枯等到淩晨兩點才總算清版,日報通常是淩晨五點前就要完成發行派分,於是立即封樣,送印廠。正要出門,要聞部主任忽然來辦公室找他“談心”,幾句話已明白他是迂回的想打聽集團的調整情況。到了林琛這個級別,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某種呈堂證供,滴水不漏的打了幾圈太極。等再出報社,外麵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卻哪裏還有半點睡意,渾身上下,隻剩下說不出的倦意。路過小區前的報亭,攤主竟已在分揀報紙了。看看時間,林琛有些好笑的想起那個被廣為流傳的段子,幹他們這行,還真是,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吃得比豬還糟,活得比驢還累。但是,隻要是自己選的,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其實他本來不該走在新聞這條路上。林琛忽然想起來顧穎鹿麵試時反問總編輯的那句話,他當時還並不知道顧穎鹿是想近距離的去觀察什麼。但那一刻他記起了他選擇這條路的初衷,是為了距離事實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即使後來他已經知道,其實所有的事實,都會是相對的。但是已經不可再改變自己的選擇。如果時間能夠回到過去。他多希望可以永遠停駐在那個湖畔的薄暮中,他拉著提琴,而她在他的身邊傾聽,雙手端著肉圓的小臉,突然稚氣的發誓:“林琛哥哥,我要努力讀書,快快畢業!”“哦?為什麼呢?”他停了琴弦,微笑的耐心問著。“因為!等我畢了業就可以嫁給你了!”嬌憨而天真,永遠不識愁滋味。時年十幾歲的林琛看她鼓著腮的模樣,好笑,摸摸她的腦袋,小孩子的頭發柔軟而光滑,少年的掌心裏就像突然被注入了水一樣的溫柔:“好啊,那你就好好學習,快點長大。”後來果然看著她連蹦帶跳的升學,小學到高中,別人是十二年,她用了不到十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對周雪靈的感情到底是從什麼時候發生變化的。但也或許根本就是,第一眼是她,一輩子都已是她。盡管隨著周雪靈的長大,誰也沒再提起過少時的那句誓言,但他知道,這種感情在他心裏已不會改變。她就是他心底的那個公主,第一眼是她,一輩子都已是她。顧穎鹿問他有沒有過後悔。怎麼會沒有。他將她那句稚氣的誓言悄然埋藏在心底,他之所以會出國去學習,又那樣拚命的去把五年的碩博課程壓縮在四年裏完成,甚至連家都顧不上回()。都隻是因為,他不是忘了她,也不是不在乎她。他隻是想做到,隻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成為一個真正的王子。他傾盡力量想要用最快的時間去創造出一個隻屬於她的王子。無關家世,無關背景,擁有著隻屬於他的真正強大的力量,可以保護她的一生一世。他想,就等她再長大一點吧。他想,他要趕在她最好的年紀到來時,去給出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愛情。他甚至什麼也沒有告訴她,就已離開。這就是他此後最後悔的事情。等他從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成歸來,卻一切都已改變。周雪靈突然站在了嶽少楠的身邊,再之後是魏東遙蹤跡難尋的忽然去了美國,嶽少楠的父親因他父親經手的一樁公案而出了事,他父親也因升遷搬離了大軍區。情怨家事,紛至遝來。他就這樣什麼都沒來及,而且再也來不及。因為,關於那紙婚約,林琛沒有想到他所能得到原因竟會是那樣的不堪,他甚至連去麵對都不可能:他想不到,他曾經最好的兄弟,會做出酒後失德的事;偏偏,那個女孩就是周雪靈;偏偏,就算嶽少楠一拖再拖的遲遲未去餞行倆家因此定下的婚約,周雪靈也還是要非嶽少楠不嫁(人生就是這樣,那些你以為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總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就已輕巧的轉了個身。然後風姿撩人的勾引著你的痛苦。回頭看它的次數越多,就會越痛。直到它露出邪惡的笑時,你才會知道這痛已經變成了你的習慣。如骨癌晚期,不僅無藥可醫,連嗎啡都失去了效力。林琛在從周雪濤那裏聽完他走後所發生的一切後,毫不猶豫的拒絕了家裏要他進外交部的安排。隱瞞身份考進東辰報業集團,從晚報經濟部主任直到日報副總編輯,他完全是憑籍一己之力去做到,他仍是沿著他曾為自己設計好的路繼續走下去。隻是,他從此以後要讓自己去攀爬的目標裏,已再也不是最初的意義。他甚至明知道自己和周雪靈其實都同在新聞係統內,又同是經濟新聞領域,一些重要的年會也避無可避的會遇到。但林琛已隻剩下跟她頷首而過的勇氣。是否隻有在那樣一個相信童話的年紀,才會有勇氣於彈指間愛上無悔?匆匆回首,卻又隻剩下匆匆經過。在回首與經過之間,那第一眼的愛情,漸漸成了他心底擱置的一隻檸檬,酸楚地讓人難過,卻又被暖色包裹。他也沒想到中午吃飯時,怎麼會就那麼好巧不巧的遇到嶽少楠和周雪靈,又好巧不巧,聚著這舊愛新歡()。下午編委會又接著聽到老靳在賣弄他的選題,聽老靳吐沫橫飛的力薦做嶽少楠的人物專題時,林琛其實一直在走神。因為顧穎鹿在問過他那兩個奇怪的問題後,告訴他:“很多年以前,有個名叫周雪靈的女孩,抱著我哭了一天一夜,因為有一個她很在乎的人突然離開,而她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這個人名叫林琛,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你完整的名字。”原來,他就是這樣錯過。林琛聽到這裏時,就已失掉了他一貫淡然不迫的風度。他本來已經以為,也許那曾經的一切都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妄測,畢竟,那小女兒態的心事,他此後再也未曾聽她說過。但是原來,原來他真的曾是深刻在周雪靈心底的那個印記。林琛突然有些明白過來,從小就視數學為畏途的周雪靈,為什麼大學裏會正好選了唯一需要學數學的文科專業:經濟管理。可是。又是什麼改變了他們。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太久。隻剩下這場陰差陽錯的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