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在照片中見過父親的模樣,因為他與母親離婚時,並不知道她已懷孕。父親很快去了南方,母親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離婚的原因,就因為產後的身體虛弱而染病,並且一病不起,直到死去。

當然,這些都是我聽舅舅說的。在我不到一歲的時候,舅舅將母親的骨灰盒以及我,一起抱回了他的家。那時舅媽才剛生下了一個小女兒不久,於是,我學說話時會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而是,“妹妹”。

母親家姓孔,因而妹妹有一個十分好聽的名字,孔雀。我的名字亦很好聽,喚作,葉知秋。葉是父親的姓。看著母親留下的照片上,那個略顯消瘦的男人,我很難在他與自己之間找出相同的地方。我長得簡直就是母親的翻版,而與他則隻有兩個共同點:一是姓氏;二是我們的左眼角內側都有一顆淺褐色的胎記。雖然從未聽說過胎記可以遺傳,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留給我的一個印記。這一點曾令我十分沮喪,因為它打破了我關於“葉佩華不是我親生父親”,或者“我根本沒有父親”的此類幻想。是的,我情願沒有這個生父,我不愛他——誰會愛一個拋棄了自己和自己母親的人?無論當時是怎樣的情形。我不知道。但總之我不愛他。

妹妹在學會說話之後,卻拒絕喊我“姐姐”。她總是直呼我的名字,知秋,知秋。

“知秋,你扶著板凳,我給咱們夠糖吃。”

“知秋,這件事咱們別給我爸說,行吧?”

仿佛這樣的稱呼,叫起來比姐姐妹妹更親切,消除了年齡的界限或別的什麼,總之我們都覺得很舒服,於是我也叫她,孔雀。

“孔雀,咱們放風箏去吧。”

我永遠無法忘記和孔雀一起放風箏的那些時光。陽光明媚的午後,在舅媽工作的學校操場上,兩個小女孩迎著和煦的春風一路奔跑一路歡笑。順著手中的絲線向上望去,我們的紅色蜻蜓風箏,在湛藍的天空中飛翔。它尾巴上的飄帶隨風舞動,仿佛在被一隻極為溫柔的手撫mo著。陽光是金色透明的;空氣是鑽石色透明的;風帶著春天的氣味,是綠色透明的——所有透明的色彩彙聚到藍天處,襯托出我們的紅色蜻蜓。那在飛翔的似乎已經不是風箏,而是我們自己。

孔雀對放風箏的鍾情程度比我更甚。她從小就表現出一種對風和陽光的狂熱喜愛。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她常會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揮舞著一切可以隨風飄動的東西蹦蹦跳跳地一路向前跑。圍巾、柳枝、塑料袋,甚至紅領巾,都可以成為她的道具。她還特別喜歡站在樹下,研究那些穿過樹葉縫隙的光束的細微變化,以及它們落在地上的斑斑駁駁的影子,然後顯出無比的興奮。

孔雀是活潑的。我總覺得她如同焰火一般,即使黑夜,也會因為在她的身邊而顯出不同往常的明媚。她的此種特性,亦會使我有時在舅舅家忘記了自己的最初身份,從而以為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家庭。

可是這種感覺畢竟是暫時的。雖然舅舅舅媽對我和孔雀從來都是十分公平,甚至舅舅偶爾還會多保護我一些,但對我來說,誰吃大蘋果誰吃小蘋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始終無法像孔雀那樣摟著一個充滿溫柔慈愛的女人,還不滿足地撒嬌。撒嬌是被允許的,但我不要去,因為我隻能喚她,“舅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