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曼兒是開開心心出門的。
她生平頭一回出國,一顆心遏不住興奮之情六月完成及聖女中的學業,同窗都要各奔前途,這是大家最後相聚的機會,她是萬分珍惜,為這趟畢業旅行做許多準備,歡天喜地的……
「早知道會出這種意外,我絕不讓她出去。」董太太淚流滿麵道。
董大使拍拍妻子的肩膀試圖安慰,自己卻也忍不住摘掉金絲邊眼鏡,抹著眼角。
飛行員喝了酒上路,他的同行說他當時的情況和一隻醉雞沒什麼兩樣,當局對此很難加以解釋,不過他們聲稱那條飛行路線的天候十分穩定,「酒精方麵」不致構成問題。
飛機墜毀在莽莽蕩蕩的群山,不易展開大規模的搜索,勉強找到若幹人機的殘骸,也就算完事了。心碎的家人放棄了希望,黯然而返。最後的事故報告上總結,機上乘員無一幸存……
「可憐的孩子,還不知道她的同學全都遇難了,自己造出許多故事來……」董太太哽咽道。藍藍回鄉,文珊出嫁,好多同學還在氣憤那大胡子沒本事開飛機……
葛醫師代表醫學上的立場,侃侃說明:「一個人在受到重大的衝擊和刺激,造成身心的紊亂,精神上產生錯覺和幻想,這也不算稀奇。」
這點或許不算稀奇,但是董大使剩下最後一點科學的懷疑精神,他提出絕對稀奇的問題:「曼兒究竟是怎麼死裏逃生,回到上海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不免帶上驚異感,他太太也不禁抓住他的手,夫妻倆都是滿臉的敬畏之色。
為這整件事做整體分析和解釋的,則非此刻昂然站在窗下那位大喇嘛莫屬了。
大家都和他維持有幾步的距離,這大喇嘛不僅僅麵目陰沉,服色特殊,他身上就是有種嚴厲的空氣,教人一見就要退避三舍——現在他們和他同處在一個房間,這實在也有點不得已。
董樂華還清清楚楚記得今天清晨玉佛寺那種場麵的震驚——他與妻子是在午夜下飛機的,一聽說女兒有了下落,忙不迭就隨同公安追了去。提到這個,他們還非得感謝葛醫師不可——曼兒一出現在醫院,葛醫師隨即報謦,給他們越洋電話。還沒有在玉佛寺親眼見到女兒那之前,他們夫婦心裏還始終半信半疑著……
董樂華呼一口氣。好在他運用了一點影響力,把玉佛寺的騷動壓下來,控製消息,讓當局撤了回去,留下事關緊要的幾個人就此事密談。這當中,這位自稱自來十萬珠國的大喇嘛自然是重要關係人。
董樂華一生擔任外交使務,熱悉列國列域,這輩子就從來沒聽世界上有個十萬珠國。當然了,赫定喇嘛也不稀罕就他的國家為眾人多做介紹——看來這國家完全不樂於發展觀光事業。
不過董樂華夫婦關切的不是該國的觀光事業,而是奇跡似複活的寶貝女兒,又怎麼和一個位處喜馬拉雅山的神秘佛國扯上關係的?
「我十萬珠佛爺的魂魄附身在令嬡體內。」他說話宛如誦經,帶著一種魔力。
董樂華夫婦一時也分辨不了這算好事還是壞事,連同葛醫師一起發愣地望著他體體懇求他說下去。
「三個月前,在我十萬珠國界的孔雀石灘,發生一起驚天動地的變故,佛爺在變故中喪失生命,當時風雲變色,想必是令嬡搭乘的飛機剛巧飛過,不知基於何種圍緣際會,我等凡俗無法悟解,佛爺的魂召進入令嬡的軀體……也因如此,令嬡才能夠在萬死中得一生,神奇地反回故裏。」
「可是……」對這位本身儼然就像個佛爺的人物,提出質疑似乎有些不敬,但是事情又不能不弄清楚,董樂華少不了要問:「怎麼見得貴國佛爺的魂魄是在我我女兒身上?」
「她胸口那朵蓮花,」赫定正色道。「與我佛爺胸口上的蓮花毫無二致。」
董大使和董太太相覷了一眼,對於他們的女兒突然在胸口冒出一朵蓮花,而且是那麼渾然天成,根本是無從說起。
醫院的小會議室裏有片刻的靜默,葛醫師皺著眉,其實他那副眉頭不皺的時候也像皺著,他忽然努著下巴問:
「那個和曼兒在一起的年輕人,和這件事有關連嗎?」
赫定喇嘛的麵色劇轉,馬上讓葛醫師知道他所提的問題有敏感。
「他就是致使佛爺喪生孔雀石灘之人!」
董樂華夫婦和葛醫師都倒抽一口氣——倒不是因為他公布的這消息,而是他那股激憤的神色,他一雙銳目所迸出來的寒光,都教人見之悚然。
然而赫定畢竟也是個有精沈修為的僧侶,他能控製私人感情的作崇,他做深深的調息,用較緩和的口吻道:
「他在十萬珠國和佛爺結下極深的因果,因而造成佛爺的煩惱惡業,佛爺在孔雀石灘因他而死,今日又因他而生,寄托令嬡之軀,追隨此人,這……」赫定的聲音突然一顫,掠過一抹悲淒與迷惑的神情。「這實在是我等凡俗無法悟解之事。」
董大使簡直要舉雙手同意——他是學數理出身,但是現在碰上這個一下生、一下死、一下因果、一下惡業的佛爺,他的腦子再清楚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完全陷入我等凡俗無法悟解的境界。
董太太就來得比較識相,她不拿人的腦力去對抗無法解釋的靈異事件,她索性隻要求說:「我不管別人怎樣,我隻要我女兒平安無恙就好了。」
葛醫師抓住這場談話中他出頭的機會,轉向大使夫婦,神色放得比那大喇嘛還要嚴重,沉著調子說:
「董先生,董太太,曼兒的心髒衰竭得非常厲害……」他頓了一下。「我怕她撐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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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兒!
靈龍被夢裏他自己的一聲呼喊所驚醒,猛然睜開眼睛。他躺在一間冷森的房間裏,炎間空而幹淨,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他身上一張薄毯也不能帶給任何舒適。
他搖搖晃晃的下床,一陣比先前更加昏沉的感覺,使得他忍不住呻吟,扶頭站在那兒。他卻漸漸想了起來——這全托葛醫師的福!在醫院裏,他不許眾人把曼兒帶走,葛醫師於是抓住他的胳臂戳也一針,讓他倒下來。
至少他們把他當成病人,不是犯人,靈龍嘲弄地想。
但是曼兒呢?她人在哪裏?
他記得他在失去意識之前,拚命注意他們把曼兒安置在何處,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把董小姐送到特等病房。」
靈龍避開工作人員,在廊上抓住一個住院病人打聽,他喘著,因為昏沉而有點口齒不清。「特……特等病房在哪兒?」
這病患見到有人問題看來比他更嚴重,似乎很感安慰,熱心地指導靈龍。「三樓走廊最後那間……走後樓梯快一些,而閱也沒有閑雜人等攔下你質問你做什麼。」
靈龍躲在轉角好一會兒,確定護士俱已離開,才溜入病房。
她躺在那兒。灰綠色冷冷的鐵床,冷冷的被子,身上許多插管和線路,床邊都是儀器,閃著紅的、綠的光點……每一樣都不像會讓她好轉,隻像會了她的命!
靈龍衝到床邊,胸膛像被什麼給堵塞住。她的臉好白,白得近乎要透藍了,她緊閉的雙唇仍然像花瓣,卻是失了色的花瓣。不知怎地,靈龍有種感覺,覺得她今天這樣子全是他害的,他堵住的胸膛頓時轉為痛楚。
靈龍伸出手輕撫她柔柔的麵頰,記得吻她那裏的滋味,那種甜蜜;他內心充滿痛苦與溫柔,哽啞地低問:
「-倒底是誰?為什麼來到我的生命?」
玉佛寺的石庭之上,紅衣喇嘛匍匐向她跪拜,連靈龍都為之震撼。紅衣喇嘛總在他的夢魘裏恐嚇他,現實中卻有這女孩對他百般的護衛和眷顧,使得靈龍不禁要問——紅衣喇嘛、曼兒和他三者之間,有著什麼樣的糾結和關連?
自從靈龍在書樓醒來,彷佛大病一場,忘卻過去,冥冥中也曉得那過去的不堪回首,情願自己渾渾噩噩。碰上朵麗絲更讓他不想要回憶,回憶不但使得他感到混亂,更感到膽寒。
然而現在,仍然帶了那份膽寒,他卻不能不伸手褪下曼兒的睡衣,看看她的胸口。
她的胸口,雪白的肌膚,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鏤在那裏。
靈龍雙目瞠開來,覺得驚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震顫從骨子裏直冒上來;他抖著手,以指尖去輕觸那朵蓮花,沿著花紋慢慢的走……
一種熟悉感從他的指尖直掠向心頭,他的意識處突然像打起了響雷,一聲聲敲著他的記憶,那遙遠的,像在生命之外的記憶……
驀然之間靈龍熱淚盈眶。
他什麼都失落了,他什麼都忘了,但是有一種刻骨的情感,被掩埋在性靈底層的記憶,卻被喚醒了,現在回來了,回到他的生命。
靈龍的淚水滾滾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床上的女孩如同聽到召喚,幽幽張開了雙眼,那雙靈秀清柔的眼睛看著他,眼睛深處的那條靈魂看著他……
他記得那樣的眼神,他記得這不悔的深情,深情所蘊的那條靈魂,它曾經用無私與寬廣的愛來容納他,現在它飛渡過千山萬水,渺茫的生,絕望的死,曆經一切,癡癡地回到他身邊,依舊帶著那份不悔,要來續這未了的情緣。
靈龍什麼都忘了……然而他隻需要記得這個,也就足夠了。
女孩的手悄悄把他握住,他合掌包住它,牽到自己淚漣漣的麵頰上。這一刻,兩條靈魂也跨過生死形體的隔閡,得到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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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麗絲在病房門口站了許久,床邊的那一幕讓她無法忍受,那一幕清楚地讓她曉得她自己人生裏的欠缺。欠缺而無望的人,永遠對富足的人感到妒恨。
護士進了病房驅趕靈龍的時候,又發生了小小的騷動,最後叫了兩個打雜的來把不速之客架走。當然靈龍又挨了一針——他的情緒一直太激動了。
但是朵麗絲另有方法,她在一個適當的時間溜進靈龍的病房。他沉睡著,然而極不安寧,他的頭發淩亂地散在額上,一雙俊濃的眉打著結,那張臉很不快樂,但是扣人心弦。
她不自禁用一根指頭去觸摸靈龍的雙唇,他在昏睡中突然叫了聲「曼兒」,把她嚇一跳,清醒過來,她的臉孔顯出一種更尖銳的恨意——這個男人把他吝惜給她的東西,捧在手心奉給另一個女人,單單這點,就夠她一輩子恨他。
她從口袋掏出針筒和一隻小小的黃色藥劑,趁四下無人之際,把那劑藥注入他的手臂。
不知過了多少,靈龍被一個女人的聲音給叫醒。她的聲音很熟悉,但不親切,她背著光站在床邊,形成一道令人不快,也看不清楚的黑影。
「靈龍,」她把嗓音壓低,催眠似地說:「曼兒就要死了,她病得很重,活不久了。」
靈龍急迫地想說話,想做反應,可是整個人了是異常遲鈍,像中了麻藥,躺在那裏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