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章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魏丞相遺書托冥吏(1 / 3)

且不題光蕊盡職,玄奘修行。卻說長安城外涇河岸邊,有兩個賢人: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他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一日,在長安城裏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李定道:“張兄說得有理。但隻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張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煙波萬裏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遶。滌慮洗心名利少,閑攀蓼穗蒹葭草。

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消,無榮無辱無煩惱。”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個《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雲林一段鬆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

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撚,逍遙四季無人管。”

漁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為證:

仙鄉雲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

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為證: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醃臘雞鵝強蟹鱉,獐羓兔鹿勝魚蝦。

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誇。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

漁翁道:“你山青真個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葉小舟隨所寓,萬迭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

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吃個醉。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

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數椽山下蓋,鬆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幹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

將錢沽酒隨心快,瓦缽磁甌殊自在。酕醄醉了臥鬆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

漁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為證:

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

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為證:

敗葉枯藤滿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蘿幹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

蟲蛀空心榆柳,風吹斷頭鬆柟。采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

漁翁道:“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為證: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

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怎似我寬懷。”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證:

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抬擔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雲尋路出,待月叫門開。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攲捱。蒸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

漁翁道:“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卻沒有我閑時節的好處。有詩為證。詩曰:

閑看蒼天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

倚篷教子搓鉤線,罷棹同妻曬網圍。

性定果然如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

綠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衣。”

樵夫道:“你那閑時又不如我的閑時好也。亦有詩為證。詩曰:

閑觀縹緲白雲飛,獨坐茅庵掩竹扉。

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

草履麻絛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

張稍道:“李定,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為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

“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

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岩岫曉雲蒙。

龍門鮮鯉時烹煮,蟲蛀幹柴日燎烘。

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

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欹聽唳鴻。

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

溪邊掛曬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

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

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剩沽壺共子叢。

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歎任顛風。

呼兄喚弟邀船夥,挈友攜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道字漫傳鍾。

烹蝦煮蟹朝朝樂,炒鴨爊雞日日豐。

愚婦煎茶情散淡,山妻造飯意從容。

曉來舉杖淘輕浪,日出擔柴過大衝。

雨後披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鬆。

潛蹤避世妝癡蠢,隱姓埋名作啞聾。”

張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聯,小弟亦當續之。”

“風月佯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餘丁。

清閑有分隨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穩,天昏體蓋箬蓑輕。

忘情結識鬆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

名利心頭無算計,幹戈耳畔不聞聲。

隨時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兩束柴薪為活計,一竿鉤線是營生。

閑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繒。

春到愛觀楊柳綠,時融喜看荻蘆青。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

霜降雞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

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天高自不寒。

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裏任陶情。

采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

門外野花香豔豔,船頭綠水浪平平。

身安不說三公位,性定強如十裏城。

十裏城高防閫令,三公位顯聽宣聲。

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道:“李兄啊,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凶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李定聞言,大怒道:“你這廝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你怎麼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說,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麵上營生,極凶極險,隱隱暗暗,有甚麼捉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這長安城裏,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依方位,百下百著。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鉤,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敘。”二人從此敘別。

這正是:“路上說話,草裏有人。”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百著之言,急轉水晶宮,慌忙報與龍王道:“禍事了!禍事了!”龍王問: “有甚禍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隻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那漁翁說:長安城裏,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準。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準,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旁邊閃過龍子、龍孫、蝦臣、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雲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莫測,變化無方,但隻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