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騷傳統(1 / 2)

李澤厚

當理性精神在北中國節節勝利,從孔子到荀子,從名家到法家,從銅器到建築,從詩歌到散文,都逐漸擺脫巫術宗教的束縛,突破禮儀舊製的時候,南中國由於原始氏族社會結構有更多的保留和殘存,便依舊強有力地保持和發展著絢爛鮮麗的遠古傳統。從《楚辭》到《山海經》,從莊周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的“南方之強”,在意識形態各領域,仍然彌漫在一片奇異想象和熾烈情感的圖騰——神話世界之中。表現在文藝審美領域,這就是以屈原為代表的楚文化。

屈原是中國最早、最偉大的詩人。他“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龍》)。一個人對後世文藝起了這麼深遠的影響,確乎罕見。所以如此,正由於屈原的作品(包括歸於他名下的作品)集中代表了一種根柢深沉的文化體係。這就是上麵講的充滿浪漫激情、保留著遠古傳統的南方神話——巫術的文化體係。儒家在北中國把遠古傳統和神話、巫術逐一理性化,把神人化,把奇異傳說化為君臣父子的世間秩序。例如“黃帝四麵”(四麵臉)被解釋為派四個大臣去“治四方”,黃帝活三百年說成是三百年的影響,如此等等。在被孔子刪定的《詩經》中,再也看不見這種“怪力亂神”的蹤跡。然而,這種蹤跡卻非常活潑地保存在以屈原為代表的南國文化中。

在基本可以肯定是屈原的主要作品《離騷》中,你看,那是多麼既鮮豔又深沉的想象和情感的繽紛世界啊。美人香草,百畝芝蘭,芰荷芙蓉,芳澤衣裳,望舒飛廉,巫鹹夕降,流沙毒水,八龍婉婉……而且:

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霏霏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

朝發籾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選自《美的曆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李澤厚,1930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在充滿了神話想象的自然環境裏,主人翁卻是這樣一位執著、頑強、憂傷、怨艾、憤世嫉俗、不容於時的真理的追求者。《離騷》把最為生動鮮豔、隻有在原始神話中才能出現的那種無羈而多義的浪漫想象,與最為熾熱深沉、隻有在理性覺醒時刻才能有的個體人格和情操,最完滿地溶化成了有機整體。由是,它開創了中國抒情詩的真正光輝的起點和無可比擬的典範。兩千年來,能夠在藝術水平上與之相比配的,可能隻有散文文學《紅樓夢》。

傳說為屈原作品的《天問》,則大概是保留遠古神話傳統最多而又係統的文學篇章。它表現了當時時代意識因理性的覺醒正在由神話向曆史過渡。神話和曆史作為連續的疑問係列在《天問》中被提了出來,並包裹在豐富的情感和想象的層層交織中。“焉有石林,何獸能言?焉有虯龍,負熊以遊?雄虺九首,鯈忽焉在?何所不死,長人何守?”(《天問》)《離騷》、《天問》和整個《楚辭》的《九歌》、《九章》以及《九辯》、《招魂》、《大招》……,構成了一個相當突出的南方文化的浪漫體係。實質上,它們是原始楚地的祭神歌舞的延續。漢代王逸《楚辭章句》解釋《九歌》時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因為作九歌之曲。”清楚說明了這一事實。王夫之解釋《九辯》時說:“辯,猶遍也。一闋謂之一遍。亦效夏啟九辯之名,紹古體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詞激宕淋漓,異於風雅,蓋楚聲也。後世賦體之興,皆祖於此。”這段話也很重要,它點明了好幾個關鍵問題。第一,它指出楚辭是“紹古體”,並且“古”到夏初去了,足見源遠流長,其來有自,確乎是遠古氏族社會的遺風延續和模擬。第二,它可以“被之管弦”,本是可歌可舞的。近人考證也都認為,像《九歌》等,很明顯是一種有關巫術禮儀的祭神歌舞和音樂。所以它是集體的活動而非個人的創作。第三,“其詞激宕淋漓,異於風雅”,亦即感情的抒發爽快淋漓,形象想象豐富奇異,還沒受到嚴格束縛,尚未承受儒家實踐理性的洗禮,從而不像所謂“詩教”之類有那麼多的道德規範和理智約束。相反,原始的活力、狂放的意緒、無羈的想象在這裏表現得更為自由和充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它是漢代賦體文學的祖宗。

其實,漢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漢不可分。盡管在政治、經濟、法律等製度方麵,“漢承秦製”,劉漢王朝基本上是承襲了秦代體製。但是,在意識形態的某些方麵,又特別是在文學藝術領域,漢卻依然保持了南楚故地的鄉土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