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啟明對於某些事情的認知,還僅僅是停留在“理所當然”的層麵上。他認為,事出一定有因,也就是佛教上講究的所謂“因果”——這也符合包括社會上大多數人的思維方式,就好比咱們小時候被別人打了,回家的時候老媽教訓你,問你“你不招惹人家,人家為啥打你”一樣,沒有“因為”就沒有“所以”,事情不會憑空發生,也不會不藉由外力而自行化解。但是,在對於拆遷之類較為敏感的社會問題上,李啟明還是想的不夠多。今天是預定搬家期限的最後一天。兩天前,劉勝超告訴他們,這一片被他老爸劉廣,也就是揚子江地產買了下來,但是他的老爸是怎麼在短時間內把他想要的得力社區的地皮弄到手的?還有,為何之前還有人說劉勝超是領秀地產老板的兒子而不是揚子江地產老板的兒子?就算不考慮這些細節,那為什麼連“什麼時候拆遷”也是劉廣自己說了算的?他手裏究竟掌握著多大的權力?若不是那天劉勝超聽到了風聲,提前一天來通氣的話,恐怕這些住戶隻有一天的搬家時間,因為那塊拆遷公告拍才掛出來一晚上,而且幾乎沒有人會晚上特地出來有沒有公告板,而且晚上光線不好,就算看到了公告板,也不太可能把整塊公告板的內容全都讀到位。如果這麼說的話,揚子江地產(或者領秀地產)的人,還真會算計呢……最後一天,李啟明當然還要去得利社區診所,再坐最後一天的診。依舊是起床洗漱,出門簡單吃口早飯,李啟明最起碼是很有契約精神的人,從來沒遲到過。不過,今天從出租屋走到診所,他看到的景象已經很難用語言形容,城區裏邊,繁華如舊,不做贅述;走到了老城附近,他看到了幾輛輪式挖掘機和平頭柴翻鬥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李啟明疑惑地沿著道路走過去,看到那些挖掘機和翻鬥車在不遠處,隻有幾個釘子戶剩在那裏,旁邊還停著一輛金杯麵包車,車上下來一幫人,衝進屋子裏,把屋子裏的人連踢帶打地攆出來,甚至還有生拉拉地拖出來的,然後,一個看似現場指揮的人讓他們開始動工,從房間裏被抓出來的人,任由他們在房子外邊哭天喊地,然後看見自己家的房子被器械拆成一堆。釘子戶不搬走自有他的道理,在住戶和開發商之間,到底是誰錯了呢?可能明天得力社區也要麵對這樣的情況吧?不過這已經和李啟明沒有關係了。但是作為局外人,他會把這件事情看在心裏……走到診所的時候,李啟明發現,整個診所都人去樓空了。外牆上除了大大的拆字以外,還多了幾個匪夷所思的奇怪塗鴉,大門大敞四開,窗戶幾乎全都被打爛,每個房間的鐵卷櫃都被翻了個底朝天,洗手池的水龍頭不知道被誰拆走了,自來水就那樣白花花地躺,就像是經曆過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的原爆遺址一樣,隻不過,兩者都算是人禍。不過,至少今天不用當班了,周圍的人全都搬走了,診所的醫生也全都沒影子了,那自己在這裏也可有可無了,李啟明是怎麼想的。正當此時,李啟明正在廢墟一樣的診所門前不知所措的時候,劉勝超著急忙慌地跑了過來:“啟明,別傻嗬的站那了!”啟明轉過身來剛想問,一把被劉勝超拉著跑到外邊的餐館:“一會兒再說!”到了餐館,兩人找了靠窗戶的位置坐下,隨便點了一些飯菜,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出於“看熱鬧”的心態。啟明剛要問,劉勝超指著窗戶外邊說道:“時間剛剛好,你瞧。”順著窗戶看過去,李啟明發現,和自己過來的時候看到的翻鬥車相同,隻不過除了很多的挖掘機,又多了幾輛裝載機,停在旁邊的金杯小麵包裏,下來好幾個人,這些人打手挨個屋子搜人,結果從一個房子裏拽出來一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婦女——好像那天打劉勝超的二人之中就有她——被兩個戴墨鏡的彪形大漢從房子裏拖出來,架進路邊的金杯小麵包裏,之後就被拉走了。在旁等了多時的機械們這時就開始拆房子了,一兩台機器對付一棟房子,沒一會兒,那些房子就像剛從考古現場發掘出來的一樣,隻剩基本結構晾在那了,有的甚至連框架都沒有,直接平了,裝載機直接把廢墟鏟上翻鬥車,翻鬥車直接拉走了,動作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快跑了吧?”劉勝超略帶一絲輕蔑,又好像是勝利者的表情,指著那邊說道,“那些人是我爸不知道從哪裏找過來的這些在工地上開挖掘機的人,簡直就像是螞蟻分食。還有,我把你從那裏拉出來了,如果你剛才在那的話,那幫小麵包就指不定拉到那裏去了。”李啟明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劉勝超,又看了看幾近夷為平地的現場。“還好我趕在我老爸之前到了,這就是我爸喜歡幹的事情,兵不厭詐,他時常研究兵法,可惜他自己學的那點東西全都用到了歪地方。”李啟明想了半天,說了這麼一句話:“現在拆遷都沒個準啊?”“別的房地產我不知道,但是我爸有時候就是三分鍾熱度,想要什麼地皮,就打電話,然後就派人過去貼個告示,不過都是出於形式,一般過了一兩天,我爸就耐不住性子了,就催促他們趕快拿到手,結果就有了現在這樣的‘速戰速決’,但是以前我爸買下來的那些地皮,不是地段不好,就是交通配套不完善,要麼就是施工承包商的問題。我真不理解我爸是怎麼幹到現在的。”李啟明心想著,你都三十多歲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你爸怎麼想的呢?劉勝超接到了一個電話,這是李啟明注意到,他的電話看起來像個金色的剃須刀,還是翻蓋的。他接了電話之後起身就走,隻留下了李啟明一個人,臨走前還扔下了200塊飯錢。形同陌路。李啟明,一個看客,看到的不隻是拆遷,而是整個社會風氣的縮影:急躁、急功近利、上層人士為所欲為。而在永安這座看似平常的城市,似乎還有很多事情,人們心照不宣,隻是沒有任何人想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人們都在以一個微妙的狀態共存著。這時候,餐廳裏的電視放的是新聞,而新聞裏播報的是現在紀委在調查一些涉黑的大老板,李啟明並不是很關心,但是他從電視裏聽到了劉廣的名字的時候,兩個耳朵都快支到天上去了。新聞裏說,劉廣創辦的揚子江地產,和其子劉勝超的領秀地產——原來他們父子倆幹的勾當都不怎麼幹淨——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和濫用權力,經常幕後操作,不公開土地買賣,強拆欺壓百姓,而且劉廣不止有**背景,而且背後的關係網絡如同縱橫交錯的蜘蛛網一樣......現在,李啟明仍舊作為一個看客,不過他現在看到了,可能是濃密烏雲背後的一點曙光,至少,劉勝超寫給他的永安人民醫院的推薦信,現在已經沒有用了,就當是劉勝超寫給他的訣別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