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董事會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見。”
武康沒有輕忽他對偷渡客的許諾,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對采掘機進行最後一次例檢,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選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親自去一趟,挑一處如意的。身體怎麼樣,歇過來了嗎?”
老武康沒有立即回答,用目光征求廣寒子的意見--他知道後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廣寒子笑道:
“哪裏用得著挑選,月球上這麼多隕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墳塋。從幾率上說,隕石一般不會重複擊中同一塊地方,所以埋在隕石坑最安全,不會有天外來客打擾靈魂的清淨。”
但說笑歸說笑,它並沒有阻止。老武康暗暗鬆一口氣,趕緊穿上輕便太空衣,隨武康上車。時間緊迫啊,距武康的死亡時間滿打滿算隻剩12天了,他急切盼著同武康單獨相處的機會。
在微弱的金色陽光和藍色地光中,八個輪子的月球車緩緩開走,消失在灰暗的背景裏,在月球塵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車轍。廣寒子把監視屏幕切換到月球車內,繼續監視著車上的談話。一路上武康談興很濃,畢竟這是他三年來(其實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個人類夥伴。他笑嘻嘻地說:
“老人家,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81歲啦,竟然還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著:“我可是O型血,衝動型性格。再說,到我這把年紀,連死亡都不再可怕,還有什麼可怕的?”
“你是不是有過太空經曆?我看你很快適應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應道:“是嗎?我倒不覺得。”
駕駛位上的武康側過臉,仔細觀察老人的麵容:“嗨,我剛剛有一個發現:如果去掉你的胡須和皺紋,其實咱倆長得蠻像的。”他開玩笑,“我是不是有個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識地向攝像頭掃了一眼,沒有回答,顯然他不願(當著廣寒子的麵)談論這樣的敏感話題。然後監視器突然被關閉了,屏幕上沒了圖像也沒了聲音。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幹的,他想躲開電腦的監視,同小武康來一番深入的秘密談話。廣寒子其實可以預先采取一些補救措施,比如安裝一個無線竊聽器等,但它沒有費這個事。那位老武康會說什麼台詞,以及小武康會有什麼反應,都完全在廣寒子的掌握之中,監聽不監聽都沒得關係。
它索性關了監視器,心平氣和地等著兩人回來。
兩個小時後,月球車緩緩返回車庫。兩人回到屋裏,老武康亢奮地喊:
“太美啦!金色陽光襯著藍色地光,四周是萬年不變的寂靜。這兒確實是死人睡覺的好地方,我不會為這次偷渡後悔的。廣寒子,我的墓地已經選好啦。”
廣寒子知道他的饒舌隻是一種掩飾,但並未拆穿,笑著說:“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會被這兒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當然當然!我是第一次來月球。”
武康說:“廣寒子,準備午飯吧,我去整理工作記錄,一會兒就好。”
他坐到電腦前整理記錄,表情很平靜。但廣寒子對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處的洶湧波濤,還有偶爾的怔忡,都躲不過廣寒子的眼睛。可以斷定,剛才,就是監視係統中斷的那段時間內,老武康已經向他攤開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再三告誡他維持外表的平靜,絕不能讓狡猾的廣寒子察覺。那些真相無疑使武康受到極大震撼,但他可能還沒有完全相信。
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我的眼睛”看“我的人生”。現在他突然被告知,你的所謂親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僅僅是一場幻夢,你的妻兒隻是電腦中的幻影,如此等等,他怎麼可能馬上就接受這個真相呢?
這個真相太荒謬了,太殘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