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他說。
我站著,他坐著,我睜眼的時候隻看見一個鋥亮的腦袋。
我朝著這顆腦袋躬了個身兒,扭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幾顆疏星投下的微光照著靜謐的長秋寺。似乎絡繹不絕的香客和晚課的僧人們都在這個平凡的春夜裏消失不見了。
沿著黑靄靄的僧房一路快走,穿過兩道偏廊,我猛吸著氣,低頭隻顧著趕路,冷不丁瞥見暴馬丁香樹下坐著的一家子。
這家都穿著極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樹下招著手,讓孩子過去一同吃點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歲的樣子,卻並不像我頭上挽著丸子一樣的兩個小髻,而是將頭發高高地束起。
在漆黑一團的樹陰裏,有熒光在這三人的皮膚和衣裳上流轉。乍一看,他們就像是繡在墨色屏風上針腳綿密的一塊留白。
他們似乎很開心。一直咯咯笑個不停。
我聽那對父母喚自己的孩子叫“離阿奴”,他們一同吃了點心,母親又陪兒子下了幾回棋。
那棋盤和棋子上也有瑩白的光在動。
我呆看了他們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還在家裏等著我,隻得拔腳又開始跑了起來。
出了長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
跨進院子的時候我聞到一陣炒雞蛋的香味。
波波匿一邊往灶膛裏加柴,一邊頭也不回地問我道:“東西呢?”
我趕緊從懷裏掏出石香菜,遞到她跟前。
她一把抓過去,揉在手裏,放在鼻子尖兒上使勁地聞了又聞。那模樣就好像她又親手抓到了一隻鬼一樣。
波波匿是個“抓鬼婆婆”。
我和波波匿住的地方,在西陽門旁的延年裏。沒有人懷疑我是她的孫女。我從記事起便叫她婆婆,但在我的記憶中,她並不是我的親婆婆;至於我的小名“禪師”,波波匿也說絕非是她取的。漆黑一片的洛陽城裏有多少人像我們一樣,住在同一個屋簷底下,卻有著旁人無從知道,甚至自己都無從知道的關係--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我對波波匿來說,除了可以去長秋寺裏幫她偷石香菜,似乎再無用處。波波匿抓鬼並不收錢。因為沒有人出銀子請她去抓鬼。她是自願的。就好比僧人請求布施,我們之所以沒有餓死在洛陽城,是因為她常去向僧人請求小米,地瓜和蜜餞。而長秋寺那位年紀不大的雲休方丈也總是放任我去偷石香菜,隻是每次總要左右手心各打三下。
在夜幕籠罩下的洛陽城裏有許多鬼魂。波波匿身上總是帶著一串用竹篾編成的小籠子,她從野地、宮闈、伽藍或是民居中抓到鬼之後,就將它們放入這些籠子裏。如果一次抓得太多,她就隨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將脆韌的莖壓在舌頭下一捋,然後像穿蚱蜢一樣,穿過那些鬼魂的脊背。那些鬼魂一個個隻得老蟬大小,黑頭黑臉,身子卻有些發灰。它們串在狗尾巴草上,發出細細的嗡聲,再也無法動彈了。
然而關於我未曾見過的一切,卻總是比現實中的波波匿更加令人神往。我常想,她必定從頑童時代就是能見到鬼的。當她像我一樣梳著兩個丸子似的小髻,就開始在洛陽城的街肆中收集那些鬼魂了。洛陽城從來都是這樣為夜幕所籠罩。有一副巨人的骨架拖動整座城市遷徙。陽光永遠無法照到洛陽。這座“夜城”也就充滿了鬼魂。它們如此之多,沒有人知道它們從而何來,唯一的解釋就是鬼魂也能繁衍鬼魂。於是波波匿一直沒辦法捉完洛陽城所有的鬼魂,她這一生隻重複做著同一件事,陽光從未爬上她的額頭,她卻已經變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