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匿抓了這麼多鬼,但始終沒有抓到她要找的那隻。
她在找一隻叫“朱枝”的鬼。
“抓到朱枝會怎麼樣呢?”我曾問她。
“迦畢試才會死心。”
“迦畢試死心了會怎麼樣呢?”我又問。
“那些該死的白骨才會停止不動。”
“白骨停止不動了會怎麼樣呢?”
“洛陽城就會停下來。”
“洛陽城停下來了會怎麼樣呢?”
“陽光會照到這裏。”
“陽光照到這裏了會怎麼樣呢?”
“我才能見到想見的那個人。”
我所知道的關於洛陽的一切都是波波匿告訴我的。
城裏有三個她從來不碰的鬼魂。她們是三位光著頭穿青袍的女子,總是喜歡蟄伏在永寧寺被燒毀的浮圖上。波波匿說她們是前朝的三位比丘尼,葬身在永熙三年二月的一場大火裏。她們的頭發,眼睛,牙齒,乳房和四肢,都熔成了黑色的灰燼,嵌進了燒毀的浮圖中。我一直奇怪為什麼波波匿總是抓一些又小又沒意思的鬼魂,卻不管這三個動靜很大的鬼魂。她們熱衷於不歇地歌唱。三位比丘尼的歌聲,從北魏一直吟唱至今,縈繞在洛陽黑夜中的街道。
而我們在朗月的夜裏能夠清楚聽到的那種吱嘎作響的聲音,則來自於波波匿所憎惡的那副巨人的骨架。這具白骨力大無窮,它一下子就能將洛陽城連根拔起,然後給洛陽套上鞍子,肚帶,韁繩和籠頭,牽著這座城一路向西。從我記事起,就非常熱衷於跑到離延年裏不遠的西陽門去看白骨是如何拉動洛陽城的。它的每一片骨頭都是獨立的,這些骨頭每一根都足有一株老槐那麼粗,它們懸浮在空中,骨頭和骨頭之間仿佛被看不見的血肉所牽引。二百零六塊白骨在星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直入雲端。它們的律動如此一致,脊柱就好像一條長線,而那個孤零零的頭顱則像飄向月亮的風箏一樣。
白骨日以繼夜地拖著洛陽城沉入黑夜。長久的遷徙帶給這座城市一種灼熱的焦味。洛陽城就像大地肉軀上一枚鋒利的犁,將土地耕開。地下的血脈翻湧而出,蜿蜒成一條無法愈合的疤痕。
洛陽每時每刻都在崩塌和瓦解。城裏的每一口井都枯竭了。它們成了洛陽斷掉的牙根,深深地插在這座帶著腥味、無比巨大的口腔中,在日益萎縮的牙齦下發出碎裂的聲響,逐漸變成了粉末。終於有一天,洛陽城裏再也找不出一口井來。
波波匿說,洛陽離陷落的日子不遠了。
如果是那樣,她就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她想見的人。
白骨的主人防風氏活著的時候差不多是一頭龍。他死在會稽山。有人去過那裏,施了法術,喚醒了這堆白骨,驅趕它們著了魔似的拖走洛陽城。
這個人就是迦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