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轉念之間生出了這樣的比附。即刻,他又為此感到了一絲愧疚。鏡中側立在自己身後的這個女人,在他的心目中並無惡感。她實在並不是一枚蝦子——少頃,她還會為他束發呢。董夫人溫良賢淑,具備所有漢家女子的美德。如今,她皇親的身份早已蕩然無存——十二年前,建安五年(200年)元宵次日,因為那道著名的“衣帶詔”事機敗露,曹操大開殺戒,將董承等人滿門抄斬,餘怒未消的曹操帶劍入宮,將已有五個月身孕的董妃殺死於獻帝麵前。
一個女人死了,所有依附於她身上的皇親身份便隨之冰釋。
所以,現在他和那個身在許都的大漢天子毫無瓜葛。而董氏,也僅僅隻是他的一位夫人了。但他從來都未曾自如地接受過這種身份的嬗變。羌人抑或漢人?朝廷的反叛者抑或捍衛者?這樣的迷惘從他十六歲第一次被那座漢家的大城所逼壓時,就已經永遠揮之不去了。那一次進京,他的父親馬騰被拜為了征西將軍,屯兵於郿縣,而義父韓遂也被拜為鎮西將軍,遣還金城。這樣的局麵,已經足以使一個邊地少年感到不解了——要知道,此前在這個少年的經驗裏,父親與義父都是這個朝廷的造反者啊,而如今,老哥倆搖身一變,都成為了當朝的大員。隨後,父親馬騰又一次攻擊了長安,結果軍敗,再次退回了涼州。他卻為父親的這次兵敗而感到愉快。少年的他認為回到涼州、重新做回一個造反者,是一種雙重的返鄉,由此,他便回到了那個是非分明、道理單純的世界,自己的身份不用再陷於紛亂無常的變幻之中。
對於他內心的動蕩,義父韓遂完全看在眼裏。那一年,韓遂先於他們離京,他隨軍相送,韓遂的戰馬從他身側馳過,伸手攬在他的腰際,將他一把從馬背上擄到了自己的坐騎上,老少兩人合乘一騎,揚鞭絕塵,甩開了大部隊。
“小子,跟我回罷!”
韓遂縱聲笑言。笑聲撒在風中,久久在他的耳邊縈回。
回罷!回罷……
當然,這樣一聲召喚般的笑言也隻能是笑言了。其後,他的父親與他的這位義父上演了更加令他難解的一幕:彼此反目,而他的親生母親和同胞兄弟也被這位義父所殺……
亂了,這個世界亂了。一切均沒有必然的因果,今天的手足都可能是明天的仇敵,一切都是破碎的,宛如裝在一支萬花筒中,任由一雙未知的大手肆意轉動,於轉動中,倏生倏滅,忽合忽分。
他必須學會適應這樣的一個世界。盡管迄今他依然難以適應。在學習的過程中,他跟隨父親為了朝廷殺伐自己的羌胡兄弟;他一改在涼州時披發跣足的習性,開始像一個貴胄子弟般的注重儀態。他的心也如這個世界一般地分裂了。矯枉過正,在遵循既有邏輯的時刻,他甚至變得瘋狂。他落在羌胡兄弟頭顱上的刀劍格外凶殘,他對於自己的粉飾格外誇張。父親馬騰執掌過三輔,京畿之地,豪門如雲,在他的自我調整之下,即使在這樣的地方,他這樣一個有著羌人血統的將軍依然博得了如此的美名——錦馬超。“獅盔銀鎧玉麵郎”,獅盔與銀鎧是外在的修飾,而玉麵,則是本質上的轉變了。他那黑紅的臉膛,一次次麵對漢家銅鏡的映照,不期然已不複從前。
“錦馬超……”
偏將軍馬超麵對著鏡中的自己,下意識地咕噥了一句。
他並沒有聽出自己聲音中的厭棄,倒是這樣的腔調驚動了身後的董夫人。
“將軍?”
董夫人試探著發出了詢問的聲音,手中剛剛搭在他發間的梳子略微停頓了一下。
“喔。”
他應了一聲,如夢方醒。
他想起,眼前的這麵西王母神獸紋銅鏡,本是董夫人的嫁妝——西王母是執掌不死之神的吉祥神。對於一個四方征戰的人來講,天天麵對這樣的一麵銅鏡,應當是合宜的罷!然而,“不死”又何其難!兵凶戰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死”到何時,就像他此刻實在難以確斷,這麵鏡子中的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個本來的自己。
為了轉移自己的心緒,他問道:
“秋兒近來如何?”
董氏回道:
“還好,隻是益發不愛講話了。”
“不愛講話?”
他有些詫異。一則,他並未注意到自己的這個兒子不愛講話;二則,他也不覺得“不愛講話”會是一個問題。
董氏卻不再接話,將他梳通透了的長發綰住,試圖像往常一樣的束住。
孰料,卻被他阻止住:
“不需束了,就這般披著罷!”
那一頭的長發陡然從董夫人的手掌中灑落,披散開,使得銅鏡中的那個男人隻在一瞬間就變成了另外的一番麵貌。
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