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馬秋默不作聲,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嗯?你怎麼看?”
偏將軍馬超催促道。他突然對自己的這個兒子感到有些憤懣,頗為惱怒他這副冷漠的樣子。
少年馬秋囁嚅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
“父親怎麼看?”
偏將軍馬超慍怒道:
“是我在問你!”
馬秋抬起頭,空洞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少年仿佛是在一點一點地蓄積著力量,半晌,突然開口道:
“那不過是父親裝扮的罷。”
偏將軍馬超猶如被人當胸一擊,手中的陶盅顫抖了一下,裏麵的雞湯潑灑在胸前。
馬秋默默地接下了陶盅,默默地拿來一塊方巾替父親清理著胸前的汙漬。偏將軍馬超頹然地半靠在枕上,一時間無言以對。似乎是為了寬慰父親,寡言的馬秋補充了一句:
“孩兒讀了不少的史書。”
史書?偏將軍馬超閉目思忖,原來如此!——這是一個讀著史書的孩子。而史書是甚麼呢?不過是些漢人來寫、漢人來讀的東西罷!在這樣的一種傳承中,漢人們一代一代地懂得了天下,懂得了謀略,他們的眼睛,從小就被訓練出了鷹視狼顧一般的犀利,於是,天下便永遠是他們的掌中之物了。而他自己這種完全靠著後天磨礪才總結出的一些手段,居然在這個讀著史書的兒子麵前,不過是一個一眼便能看穿的兒戲罷了。此刻,從自己的兒子身上,他隱約看到了隱身其後的那種無可匹敵的漢家文明。這種文明,才是他真正的敵手。然而這種文明太宏大了,大到一種無邊的境界,宛如天地本身;與之為敵,就如同以卵擊石……
偏將軍馬超感到自己如同一枚枯葉跌在了浩渺的滄海之中。
木門吱呀一聲,中郎將龐德走了進來,喚一聲:
“少將軍!”
偏將軍馬超收起遊思,示意他坐在床邊。
“東邊有消息了?”
偏將軍馬超一邊問道,一邊禁不住咳嗽了兩聲。
“東邊消息”幾乎是他們天天見麵時都要觸及的第一個話題,漸漸地,就變成了一個宛如問候語般司空見慣的話語了。
龐德搖搖頭,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偏將軍馬超將身子微微向被衾裏縮了縮。天氣已經很暖和了,但他一直沒有感受到春的氣息,一股寒意始終揮之不去,令他仿佛是在經曆著一場永遠度不過去的冬季。他像是在喃喃自語:
“令明兄,你說,曹操是在等甚麼呢?”
龐德遲疑了一下,說道:
“我想,曹操遲遲不對老將軍動手,無外乎是認為老將軍還堪可利用,以此羈縻少將軍,癡想少將軍會顧念親情,回心轉意。”
“那麼我該怎麼做?”
“事已至此,少將軍斷不可再走回頭路了,曹操亂世之奸雄,鞭撻宇內,終究是不會放過少將軍的。”
這樣的回答有些出乎偏將軍馬超所料。龐德素來持重,而且跟隨老將軍多年,對老將軍的忠誠無可比擬。上一年馬超發兵之際,中郎將龐德是軍中少數幾個阻攔的人,那時他還為老將軍的安危擔憂,力陳反叛將置老將軍於危險之中。然而現在,他卻主張自己的少主一不做二不休、與曹操較量到底了。也許,老將軍在他的心裏,於上一年起兵之際,便已經罹難了?這就是一個真正的軍人,絕不優柔寡斷,一旦行動了,便一往無前。
對此,偏將軍馬超感到了一絲安慰。現在他需要這樣的聲援,龐德在如今的敗局之下沒有埋怨,反而堅定著他的鬥誌,這讓他感動。但他並未喜形於色,反而問道:
“何以見得呢?”
龐德並不正麵回答,而是說出一句:
“馬兒不死,吾無葬地也。”
這句話,出自曹操之口,在上一年的潼關戰場盛傳一時。彼時,曹軍於蒲阪津乘虛西渡黃河,以圖據河西為營,截斷聯軍退路。偏將軍馬超力主在渭水以北阻擊曹軍,待到黃河以東的曹將徐晃糧草耗盡,曹軍就隻能敗走了。但是聯軍都督韓遂卻認為兵法有雲:兵半渡可擊,不如任由曹軍渡河,將其困在河中,勝利會來得更加容易。那一刻,偏將軍馬超憑的是直覺,而他的義父韓遂卻相信了兵書。妥協之下,偏將軍馬超的計策最終沒能被實施。其後的戰局說明了,這一次偏將軍馬超的直覺勝過了漢家的兵書典籍。曹軍西渡黃河的成功,成為了那場戰役勝負的決定性因素。當曹操聞聽偏將軍馬超有此計策時,喟歎道:馬兒不死,吾無葬地矣!
此刻,龐德複述曹操的這句話,意思很明白,他是在說明曹、馬之間已斷無言和的可能性,隻有死戰不休。
這的確是事實,曹操對於涼州馬氏,早已如鯁在喉。赤壁一戰,永遠是曹操胸口的創痛,然而他把此戰慘敗的原因,也算了一筆在馬家的頭上。他認為正是馬家在他的身後狼顧關右,才使得他不能集中軍力伐吳——在赤壁之戰的時候,有關西涼馬氏反叛的謠言便一再擾亂著他曹操的軍心。經過那場慘敗,曹操終於認識到了,不鏟除身後涼州的這支勢力,他永無安寧之日。於是,新敗不久,他便將自己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關隴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