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春·卷二 不如歸去 (5)(1 / 3)

偏將軍馬超久久地凝視著閻溫。在這張破碎的臉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種他所熟悉的神氣——那種自覺高貴、睥睨異族、傲慢的漢家士大夫們的神氣。終於,他歎息一般地說道:

“殺了罷。”

閻溫被推出了營帳。數名羌兵將他押到了城下。攻守雙方的中間地帶此刻空曠無人,隻有混淆了天地之分的無盡雨水。羌兵的刀揮舞出去,一道血柱噴薄而出,在雨水中劃過了一道陰影。涼州別駕閻溫的頭隨著強勁的勢能騰空而起。

這顆頭顱被送到了偏將軍馬超的案上。他不願再去打量這顆頭顱了。他可以肯定,這顆頭顱之上,必定依然寫滿了那種鄙薄一切的傲慢。幸而有好的消息來了——氐王楊千萬送糧的隊伍到了。將士們剛剛還心灰意冷的心,瞬間便被這些送來的糧秣有效地安撫了,整個營地的士氣陡然高漲。

偏將軍馬超卻無法振奮起來,閻溫的那顆頭顱讓他心緒難寧。如果,他知道此刻冀城之內的涼州刺史韋康比他更加心緒難寧,他的狀態或許會好一些罷?

豪雨之中,涼州刺史韋康正在為閻溫的死而悲傷欲絕,但城外敵兵糧草已到的消息立刻驅走了他的悲傷,他覺得自己的心倏忽沉到了絕望的穀底。守城八個月,他已極盡所能。兵卒減損,他組織了城內的士大夫和庶民上城抵抗,甚至,自家的宗族子弟也被他悉數派了出去,他的從弟韋嶽更是在城牆之上晝夜守候;箭鏃耗盡,他號召百姓拆除房舍籌集柱石禦敵,為此他騰出了自己的宅邸供無家可歸者住宿;然而最令他心焦的,是糧食的告罄,為此他收繳了城內所有的餘糧,優先分配給城頭上的守軍之外,大多周濟了老弱婦孺,而自己亦改為一日一餐……

這種種戮力,都是為著一個希望——朝廷大軍滾滾而來。這份希望支撐著冀城,是一切抵抗的動力。但是,八個月來,他望眼欲穿,東邊方向的天空幾乎都被他望破,卻沒有望到一騎援軍。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叛軍跋扈,隴上郡縣紛紛附逆響應,馬超幾乎控製了涼州全境,丞相曹操怎麼會坐視不救?距此並不遙遠的長安城裏,護軍將軍夏侯淵不是手握重兵督隴右兵事麼?莫非,朝廷是在坐等冀城這個涼州境內最後的堡壘灰飛煙滅?諸般疑問都沒有答案,猜度之中,一種被遺棄的滋味在他的心裏日盛一日。派出別駕閻溫,是他的最後一次努力。他期盼閻溫能夠將冀城的困苦帶到長安,順利請來救兵,但是閻溫卻被俘了。盡管閻溫在城下那拚死的一呼瞬間激勵了城中守軍的鬥誌,但隨著這一呼,涼州刺史韋康最後的期盼也粉碎了。他當然知道,這隻是閻溫的赴死之舉。

涼州刺史韋康已有了請降的心。

這立刻被他身邊的參軍楊阜看出了。刺史韋康寥落的神情讓楊阜大驚失色。楊阜撲地跪倒,痛哭流涕:

“被困八個月,我等率父兄子弟以義相勵,早已舍生忘死,韋大人豈可忘記田單之守,於功敗垂成之際陷某等不義之名?!”

楊阜所說的“田單之守”是一段戰國舊事。彼時齊將田單憑借孤城﹐由堅守防禦轉入反攻﹐一舉擊敗燕軍﹐完成了一次收複國土的著名作戰。

刺史韋康飽讀史書,對此當然熟稔於胸。但此刻殘酷的現實擺在他的眼前,卻比史書上讀來的那些經驗淩厲得太多。

看著刺史韋康猶豫不決的臉色,楊阜又舉出了一個例子:

“昔日漢陽太守傅燮不是韋大人的表率麼?”

中平四年(187年),隴右六郡嘩變,漢陽太守傅燮堅守城池。傅燮管轄漢陽,素來體恤羌人,廣開屯田,列置四十餘營,組織當地鄉民和羌人開荒種田,甚得羌胡愛戴。亂軍多以羌胡組成,圍城之時,便有羌兵數千人於城外跪伏叩頭,請求護送傅燮歸鄉。其子亦苦苦相勸。傅燮卻拒不棄城。孤城無援,被圍日久,終於城破殉國,傅燮被朝廷追封為壯節侯。當日情形,居然和今天有著驚人的相似:統領亂軍的,恰是馬騰與韓遂;而傅燮與之同生共死的那座城池,便是冀城!

這樣的一個巧合不能不令涼州刺史韋康驚心。前有先賢,似乎,他不去效仿都不行了。那卷帙浩繁的史書,就是左右一個士大夫命運的根本力量。然而,就好比總有一根稻草會壓垮氣力耗竭的駱駝——此刻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被兵卒稟報了上來:城中流民已經開始分食死人。

分食死人?那麼,分食活人還會遠嗎?與之對應的是,城外敵軍新到的糧秣正在歡天喜地地搬運之中……

攻守之間,食物成為了比史書更為強大的最終決定一切的力量。民以食為天,這還有甚麼好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