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秋·卷二 譬如朝露 (1)(1 / 3)

朝露

蜀景耀五年(262年)。農曆壬午。仲秋。漢中。

大將軍薑維在這個清晨被眼中的一顆朝露迷住了。它伏在院中一株車前草的葉子上,不經意被早起出來晨讀的大將軍薑維看到了。車前草這種植物暗合了他手中正在捧讀的那本書。書名《中侯》,作者是鄭玄。對於鄭玄這位著書滿家、從學者數萬的經學大師,大將軍薑維自幼便崇敬不已。少年時期,他一度夢想著浸淫在經學的世界裏,耕讀一生,也成為像鄭玄那樣的學術集大成者。而他所仰慕的這位前賢,就酷愛車前草,故車前草又被稱為了鄭君草。正是這樣的一個偶合,讓大將軍薑維的目光投注在了腳下的這株野草上,繼而,他又被草葉上的這顆朝露吸引住了。

那一刻,大將軍薑維突發奇想——他想親眼看一看,這顆露水消散的過程。它凝結於苦夜,當白晝降臨,它將如何逝去?

大將軍薑維蹲下身子,著迷地凝視著這顆明澈的露水。

浸朝露之清泫,暉華采之猗猗。此刻的大將軍薑維卻不是這樣的情懷。他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了,麵對一顆朝露,更多的,隻會催發“人生猶如朝露,何必自苦如此”的嗟歎。

近些日子,常常會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在他腦中不期而至。

譬如,他毫無緣由地追念起了威侯馬超。這位蜀漢當年的驃騎將軍、斄鄉侯,他並沒有見過。馬超死的時候,他不過才二十歲,正在家鄉天水郡做著上計掾。當馬超縱橫涼州,在隴上叱吒風雲的時候,他就更小了。但是,這個人的名字,自幼便灌滿了他的耳朵。馬超圍困他的老家冀城時,他已經十一歲了,所幸當時他的家並不在城內,否則馬超血洗冀城的時候,他們孤兒寡母可能也難以幸免。那時候,對於這個人,他當然是視為惡寇的,是殘暴的叛軍和忤逆的反賊。

但是,當他成為了一個六十歲的老人的時候,他卻不會再這樣去評判這個人了。甚至,感同身受一般,他居然暗暗和這位死去多年的將軍心有戚戚了。因為,他們似乎有著同樣的背景——那就是,都被迫離開了涼州,最終羈旅托國,來到了蜀漢的地盤。不同的隻是,馬超當年,這個天下在名義上還有著一個漢室的皇帝存在,而如今,天下三分,有著各自為政的三個皇帝。但他們兩個喪家之人,在家鄉父老的眼中卻都是不折不扣的叛國者,這一點卻仍是一致的罷?

大將軍薑維認為自己可以理解馬超昔日的苦楚。那個被隴上羌胡視為神威天將的人物,別鄉後居然隻活到了四十七歲。他必定是死在了鬱鬱寡歡之中。他死的時候,眼目必然在眺望涼州。雖然此刻的大將軍薑維已經活到了花甲之年,但心中的悒鬱卻是久已有之。甚至,對於自己能夠活這麼久,他都感到有些吃驚。在他的心裏,已經無數次預見過自己的死亡了,他幾乎可以肯定,死期將至的時刻,自己那最後的姿態,一定也是北望著的……

唉,是老了,這就是一個老人才會有的心態罷!大將軍薑維獨自嘀咕著。

要不,怎麼盡想的是一些死人的事呢?

上一年的春天,他便想起了一位死人。與朝廷久無聯絡的他突然上表,建議皇帝劉禪追諡鎮軍將軍、永昌亭侯趙雲。對於蜀漢的這位名將,大將軍薑維也並不熟悉,他被丞相諸葛亮帶回蜀中一年後,這位名將就離世了。但三十二年後,他卻格外地想念起這個人來。他為今天的蜀漢再無趙雲這樣的人物而傷感。這當然是源於他自己的寂寞,卻同樣是英雄遲暮的表現。也許,他是在想著自己的身後之事,想著自己的一生,將會被後人如何來蓋棺論定。

天下之事,以前驗後,其不合者,何可悉情?是故,悉信亦非,不信亦非。

——這是鄭玄的話,他深以為然。但是,作為一個花甲之人,他依然逃不脫對於“以前驗後”的惦念。

在給朝廷的奏章中,他動情地寫道:

趙雲昔從先帝,勞績既著,經營天下,遵奉法度,功效可書。當陽之役,義貫金石。忠以衛上,君念其賞;禮以厚下,臣忘其死。死者有知,足以不朽;生者感恩,足以殞身。

那一刻,他覺得是在書寫著對於自己的總結。但是,“足以不朽”,這真的是他的盼望麼?對於這個蜀漢朝廷,他真的還“足以殞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