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仗義的人招人喜歡,也招人騙,比如我爸。他和我媽都是普通職工,沒什麼大本事,也出不了什麼大亂子,他們倆這輩子出的最大亂子就是生了我這麼個兒子。這倆人省吃儉用辛苦工作了半輩子也算攢了幾萬塊錢,結果就讓人給盯上了。那天他的一個朋友找到我家,衝他鬼哭狼嚎地抹了幾十把鼻涕幾十把淚,中心思想就是說明自己現在非常需要錢,沒有這些錢他以及他一幹親屬都將歸西,而且他又隻有我爸這麼一個知心的兄弟雲雲。我爸聽後甚是感動,眼眶濕潤之餘豪情大發,用大巴掌猛拍此人後背,說放心吧兄弟,天塌下來有哥哥幫你頂著呢。
那人擦擦鼻涕收起我爸的錢,臨走放下一句話:哥哥,兄弟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從此之後銷聲匿跡杳無音訊人間蒸發總之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忘不忘的了我爸已經無從考證了,但可以肯定我爸一輩子也忘不了他這個苦命的兄弟了。這幾萬塊錢幫他撐起了一片蔚藍的天空,我家的天塌了。
要怪隻能怪我爸太仗義太實在,不僅把存折上的錢都取了出來,把兜裏的大票兒都塞到人手裏了。於是原本還算是行走在小康道路上的家庭從此陷入困境。禍不單行,這一年他們倆又攜手下崗了,原因是學曆不夠。以前上班的時候他們處處爭先,現在下崗也沒有落在別人的後麵。我說單位給你們發了這麼多獎狀都白發了?我爸看看我沒說話,沉默良久,掐滅煙頭說:“兒子,一定要讀書。”
由於這件事的刺激,我爸堅定了萬般皆下苦惟有讀書高的信念,於是升初三之前,他決定把我轉到一家別人說很好的學校讀書。學不是白轉的,需要一筆不菲的錢,這一點兒難住了他。我說爸,你看我是那塊料嗎。現在家裏這麼困難,你就甭浪費那個錢了。他瞪了我一眼:“別的你甭操心,隻管上你的學。”
錢最終還是湊夠了,是他管朋友借的。他是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典型,別人管他借錢比什麼都容易,讓他管別人借錢,逼不到一定程度他拉不下來這個臉。從這一點兒上來說,也從側麵證明我是他的親生兒子。開學那天,他從兜裏摸出來僅有的五十塊錢遞給我,說:“兒子,一定要爭氣。”說完還掉了幾滴眼淚。他這一動感情不要緊,把我也給感染了,我說:“你大老爺們兒哭什麼哭,不就是上學嗎?等著看吧。”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產生好好上學衣錦還鄉的念頭,什麼壯士一去兮不複返,不破樓蘭終不還都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不為別的,就為爭口氣。可是後來的事實證明,轉學這件事兒是一個猜的著開始卻猜不著結尾的決定。
當我出現在新班主任麵前的時候,她笑了,當然不是衝我笑,而是衝我後麵的年級主任。我很後悔為什麼當時不仔細觀察一下她的笑容,因為這幾乎是我唯一一次見她笑,我失去了一次絕版珍藏的機會。年級主任一轉身,她的臉就拉到了地上。我站在那裏不敢動,生怕踩到她的臉。她漠然地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她:三十大幾歲的年紀,怎麼勉強也勉強不到一米六的小個兒,臉色較差油脂分泌較多,因此滿臉放著黃光,厚厚的嘴唇緊緊閉著,不知道裏麵藏了些什麼東西。忽然,她雙指並攏,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指向我後方,我正欲驚呼:“飛刀,又見飛刀!”卻見她厚唇微啟:“坐在那兒吧。”
最後一排,意料之中的位置。
這個學校的教學水平和住宿條件是成反比的,全班大概三十多個男生和不知多少隻老鼠集體住在一個破舊的教室裏,算是宿舍,裏麵整整齊齊擺了二十張上下鋪那種鐵架子床,不像學生宿舍,倒是很像民工宿舍。說它破舊,一點兒不為過,尖頂灰瓦平房,老式的木板門上窟窿比木頭多,窗框上用來防盜的鐵棍兒上鏽跡斑斑,屋頂的裂縫讓人感覺隨時有塌掉的危險,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還敢睡上鋪。我第一次見這麼大而又這麼破的宿舍,很是驚奇了一番。
班主任的臉冷漠沒什麼了不起的,因為我早就習慣了,讓人不習慣的是同學們的熱情——在我到來之後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送了個見麵禮給我。
下課之後,我溜達著走回宿舍,剛到門口,就看見班裏幾個男生圍在一起齜牙咧嘴地嘀嘀咕咕。見我走過來,就都站在那兒不做聲地看著我。我挺納悶兒,都是爺們兒有什麼好看的,於是就沒理他們準備拿飯盆兒去打飯。我們的飯盆兒和牙缸牙刷什麼的和我們一樣,都是集中的,擺放在一個大木板子上麵。三十多個飯盆兒和三十多套牙缸牙刷浩浩蕩蕩地站在一起,場麵也挺壯觀。這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的東西不見了,四下一看,腦門兒嗖地一下就充血了——我的牙刷插在地麵上的一個老鼠洞裏,牙缸掛在上麵。然後後麵就傳來了齷齪的笑聲。不用想了,太明白了。我站在那裏,平靜地說:“誰幹的?”
後麵的笑聲消失了,但沒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