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麗莎出生,麗莎沒有見過這個女人對麗莎笑過。
印象中,女人是冷酷而自私的,人生得美,尖聲地罵著父親,不做任何家務,隻是去打麻將或者串門,很晚才回家。
6歲,父親死了,車禍,或者是想死,總之,隻剩下了麗莎和媽媽。
麗莎不肯叫媽,懷著仇恨的眼神。
而女人下手打麗莎,手很毒,一下就可以打腫麗莎的臉。7歲,麗莎自己做飯吃,洗襪子,甚至,洗媽媽的內褲,麗莎的母親,是被男人嬌寵習慣了的女人,從來不會照顧別人,何況,她還有遺腹子。
再生下來是個男孩兒。母親明顯偏心,說是麗莎克死了父親,母親喜歡男孩兒,寶貝、寶貝地叫著,把煮的雞蛋兩個人吃,並且,命令麗莎照顧好弟弟,否則,就要打麗莎。
這世上,沒有這樣狠心的女人。
麗莎從來不叫媽,背後叫“那個女人”,人前,麗莎叫,哎。
那聲媽,麗莎喊不出口。
麗莎懷疑她不是親媽,可臉是一樣的,身材也是一樣的,眼睛裏的冷亦是一樣的。
弟弟是麗莎一手帶大,麗莎的母親,仍然塗了胭脂水粉去打麻將,晚歸。和男人睡覺,掙來了錢給麗莎,讓麗莎去買菜,麗莎不過十多歲,卻懂得和小販討價還價,有一次,一個人搶麗莎的錢,三塊多錢,麗莎怕丟了挨打,拚了命和人打,被人打落了門牙,哭著回去,以為母親會心疼,母親隻是說:“真笨,不會跑啊,還和人打。”
門牙是好久以後才鑲上的,麗莎自己拾破爛攢的錢。
母親的衣服永遠是最時興的,麗莎的衣服永遠是落伍的。拾母親的衣服穿,大、寬,上麵有油漬,麗莎用力地洗,仿佛永遠也洗不完,就像這少年時光,好像再也過不完了。
看到別的同學有母親在雨天來接,麗莎都會心酸得掉眼淚。麗莎不希望母親來接,哪怕進門問一聲,淋雨了沒有?這幾個字就足以了,可是,不會有,永遠不會有。進了門,母親永遠沒有回來,飯是冷的,桌子上有條子,讓麗莎炒個菜給弟弟吃,她或者去跳舞或者說去打麻將。
也有人說母親,怎麼這麼不疼自己的孩子?
母親冷眼一句,誰疼我了?小孩子家,怎樣都長得大!寵愛著沒有半點兒好。
麗莎要的不是寵愛,而是一絲絲溫暖就可以了。
早餐永遠是5毛錢,吃不太飽。可母親給弟弟的是兩塊,麗莎抱怨過,一個耳光就上來了,你將來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吃了也是給人家吃的。
恨,就那樣蔓延著。甚至,麗莎希望過母親突然死掉,麗莎一定不會哭,也許會慶幸,因為再也不會奢望得到愛,再也不會有罵和揮拳就打的暴力。
母親是那樣脾氣大,一次丟了東西,懷疑麗莎偷了賣掉來買一雙白球鞋。班裏要求穿白球鞋,隻有麗莎沒有,麗莎哭著哀求母親,母親冷著臉說,什麼鞋不是鞋?沒有。你以為錢這麼好來,我要和人家去睡覺的。
說去和人家睡覺,母親的臉上並無害羞表情,當時有同學在場,麗莎恨不得死掉,或者,根本沒有這樣的母親。
母親越來越粗俗,當街和男人調笑。麗莎躲開人們的眼光,一個人溜著邊走,話越來越少,沒有白球鞋,去體操比賽時就沒有麗莎,所有同學全離開了,隻有麗莎一個人留下,太陽明晃晃的,麗莎穿著一雙綠色的膠鞋,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哭了就全完了。
15歲,麗莎來了例假。
沒有別的女孩子那麼幸福,沒有母親教如何用衛生棉,麗莎的母親說,費錢,又要多一項開支了。
這句話,麗莎記了一輩子。
16歲,麗莎考上紐約讀書,再也沒有回去過。
也沒有再要過家裏一分錢,什麼苦活累活都做過,賣報紙給飯店刷碗,隻要能養活自己,多大的苦都可以。
弟弟來信,說上學沒錢了,麗莎想都沒想,賣血得了500塊錢,給弟弟寄去。
出來後,沒給家裏打過一個電話,從離開家的那天,麗莎就想,這一輩子,再也不回那個家。
從小的記憶是這樣的不堪,想起家就不寒而栗,那個是麗莎母親的女人,未曾給麗莎半絲溫暖。
如果有,也隻有那一夜吧。
麗莎摟著弟弟早早睡了,母親又去打牌,回來後,到麗莎的屋子裏看一眼,給弟弟掖了掖被子,順便,也給麗莎掖了掖。
母親走後,麗莎淚流滿麵,一點兒也不敢動,生怕母親掖的被子換了樣子。
那個晚上,麗莎睜了一夜的眼。
隻不過是一個微小的動作而已。
除此之外,麗莎記憶中隻是母親的罵和粗暴的毆打。
10年,麗莎沒有回過家,也不想家。外麵的世界多麼好,麗莎一個人並不孤單,慢慢找到一份工作,薪水還算不菲,弟弟膽小怕事,學習又不好,到底沒考上高中,在家裏做了一個小生意。
知道母親得病的消息麗莎心裏隻閃了一下,沒有多少難過。
弟弟說,媽念叨你好多回了,說讓你回家來一趟,媽說,你恨她。
麗莎站在紐約的春雨裏,心情蕭蕭。
母親是知道麗莎的,不恨她,怎麼會10年不回家?麗莎27歲了,有好的工作,有獨立的生活能力,換了好多工作,沒有覺得多苦,而且覺得比小時候幸福得多了,更何況還有疼愛她的男友。
來紐約10年,麗莎沒有哭過,多苦都沒有,而是一個人奔波著,反倒有一種放縱的自由與快樂。
弟弟再來電話說母親想你想得厲害,母親得了老年癡呆似的,天天拿著你小時候照片看,母親手裏,隻有你13歲時的一張照片,學生證上的,你去紐約之後,再也沒有寄過照片回來。
弟弟還說,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母親讓摁個免提,說想聽聽你的聲音。
麗莎站在那裏,感覺有什麼東西爬出來,這遲來的親情,是不是太晚了?太遲了,麗莎心裏對母親說,我已經愛不起來了。
弟弟結婚,弟媳打電話過來,姐,回來吧,這是你弟弟的生日,弟弟和我都希望你能回家。
麗莎知道,這次回去,完全是衝著弟弟。
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弟弟的西服,弟妹的金戒指金項鏈,麗莎知道鄉下喜歡這個。
到了久別的小城,就看一家人站在橋頭,獨獨沒有母親。
弟妹跑過來叫麗莎:“姐。”
麗莎心頭一陣哽咽,弟弟瘦高瘦高的,襯衣有些短,吊著,8年了,他長這麼高了?比自己近乎高一個頭,傻傻地笑著,完全和照片中不一樣,麗莎鼻子一酸,眼淚終於掉下來。
“羅吉!”麗莎叫著。
“姐”,弟說,咱媽癱了,硬要來,沒讓她來。
麗莎心頭一震,母親癱了?
弟說,一年了,沒告訴你,母親不讓說,說了你也不憐憫她,你心裏沒有她了。
麗莎平靜地走向家,家還是那個家,什麼都沒有改變,花園裏的棗樹依然,梨花正開著,麗莎進了門,看到母親在床上坐著。
老了。
真的是老了,牙也掉了好多,滿臉的皺紋,手上有老人斑,嘴哆嗦著叫了麗莎。
麗莎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以為再也不會愛她,可那一個瞬間,麗莎幾乎是本能地脫口而出喊道——媽!
撲通一聲跪倒,麗莎,一聲聲喊著“媽”,想把27年來沒喊的那個字全喊出來。
而她如年輕時聲音尖細地嚷著——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