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公攜兒子來謝罪。
同他一起來的,還有燕無的叔父、文公的親弟弟,燕仲留。
許多年前,燕仲留困在一場火海,被濃煙熏壞了嗓子。
所以如今是這副破鑼嗓音。
明明是個風韻猶存的白衣翩翩中年男人,聲音卻粗糙無比,反差極大:“王姬,在下有事想與您商議,可否借一步說話?”
燕仲留雖然是在對長鳶說話,眼睛卻是有意無意地掃了燕無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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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仲留出現的那一瞬間,係統的聲音便在長鳶的腦中響起。
係統遠遠地站在房簷上,“大人,他是那晚的黑衣人。”
長鳶微微凝神。
原主的記憶裏,也有這個人的痕跡。
於是長鳶點頭答應燕仲留的請求。
宮人也移步跟著他們,隻留燕無一人在花園中。
隱蔽的角落,草叢擋住二人的半截上身。
燕仲留確認遠處的宮人聽不到他們的談話,這才放心地揚起上頜,沒了方才恭敬的樣子。
“王姬不是決心自裁?”燕仲留背過手,聲音沙啞。
像是在質問她。
可長鳶並未因為他的話而驚訝。
因為她早知——
原主是自殺。
在絳美人派劉順來下殺手之前,原主就給自己灌了有毒的鹵水。
這也是長鳶並不想管原主事情的原因。
一切,都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自從原主發現通往宮外的密道後,便開始通過密道,多次來往民間。
她在市集民間聽到了許多關於自己父王的傳聞——
大王不早朝,後宮三千人,三千似一人。
糧食欠收,百姓大多填不飽肚子,所以私下對風流君王全是貶低。
順帶著,連那位受寵的王姬瑜也一起咒罵。
原主第一次被認出身份時,直直被憤怒的流民推進泥潭,被小孩拿著泥巴砸,甚至險些被那群人玷汙。
心神俱崩時,原主被途經的燕仲留救了下來。
從此,她漸漸與燕仲留有了些來往。
燕仲留趁機給原主灌輸了無用論,他告訴原主,百姓之所以民不聊生、破蔽至此,都是因為君主無能。
回憶著自己在民間見到的一切,漸漸地,原主開始覺得父王是罪大惡極第一人,而自己,則是惡人的同夥。
於是,她想懲罰夏王,也想讓夏王重歸正途。
——用自己的死。
長鳶對此嗤之以鼻。
看不慣世道,想要改變現狀的方式有千千萬萬種,原主可以上書勸諫、可以自己爭權……
哪怕支個粥攤救濟災民,也比試圖用自己的死去喚醒一個沉淪已久的男人強。
世上並不是隻有她生在金窩,也不是隻有她第一次麵臨世界的殘酷,有千千萬萬個如她一般大的孩童早早扛住風雨。
她不是英勇,而是懦弱。
懦弱地逃避。
“王姬難道忘了,當今混亂的民間,是由誰而起嗎……”
燕仲留緊緊盯著長鳶,言辭盡是嚴厲的訓斥。
誰料麵前的小王姬不再心神不寧地與他交談,而是直直對上他的眼睛。
“國家興亡豈一人左右?造成這局麵的,還有爭權的藩王、攀附的奸臣,是你,是我,是所有高高在上的人造成的結果。”
長鳶繼續說:“你不過救過我一次,少拿這種俯視的姿態看我,夏朝一日不倒,我就還是王姬。別忘記你的身份。”
一通話說得男人無從反駁,墜入那雙清明的眸子,燕仲留心中莫名一陣驚慌:
怎麼回事,這王姬怎麼忽然不受他的驅使了。
“來人,送送燕公。”長鳶不給他思索的空檔,也不聽他再扯皮,直截了當送客。
燕仲留看向長鳶的眼中,算計與狠毒愈來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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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燕仲留,長鳶這才想起,她將燕無落在了園子裏。
踱步過去,發現燕無還站在原地,不會動的木頭人一樣。
燕無站的是處沒綠蔭的空地,陽光直喇喇刺來,豆大的汗珠不斷順著他的臉頰劃下。
見長鳶過來,他緊繃的神色才微微鬆動。
“你站這裏幹什麼?”長鳶問。
燕無言簡意賅,“等你。”
“你叔父是個挺有意思的人。”長鳶往綠蔭下走,燕無跟在她身後。
長鳶有意無意提及燕仲留。
燕無眼皮輕顫了下,喉結上下滑動,嗯了一聲。
“你追隨於他。”長鳶直接道出自己的猜測,也並不想借助什麼來印證自己的這一猜想。
燕無在家族處境艱難,若想幹出一番事業,投靠某人算是翻身的唯一途徑。
方才燕仲留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審視一件工具。
長鳶覺得,她沒必要深究。
誰料燕無卻在這時頓住腳步,樹蔭落在他身上,斑斑駁駁,像是透明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