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過客之愛(3 / 3)

在我與小斤分手之後,不知內情的人譴責小斤沒有良心,他們認為是小斤嫌我困居鄉村而遺棄我。事實上我來三汊港以後還藕斷絲連地與她共度了半年時光。我依然沒法獻給她關於未來的任何許諾,我終於使她徹底絕望了。我隻有看著她的背影一步一步遠我而去。

1978年春天,是我不堪回首的最暗淡的苦春。每天都有無窮無盡的壓抑和侮辱,每天都是陰晦的日子,每天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每天都感受到嚴重的胸悶和胸疼。學徒出身的醫生狗屁不通,而到城裏治病是需要開後門的。我隻好在胸脯上貼著傷濕止痛膏,如瘋如狂地寫作係列小說《第七病室》(後改名為《古鍾》)。我隱隱感到這將是我最後的作品,因為我的劫數已經到了。

就在這樣的日子裏,這樣一個陰慘慘的日子裏,突然收到小斤的信,她向我宣布她已結婚了。

我是站著讀信的。讀完之後我馬上倒下。椅子被絆倒,砸得樓板轟隆一聲巨響。隨後我在那個狗窩似的床上胡亂翻滾,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都在哀哭,而且是無淚的幹泣。

那些天我完全處於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我常常在深更半夜從噩夢中醒來,瘋子般地向身旁久久尋找小斤,然後抖動身子又是幹泣。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第一次表露以前深深壓抑著的溫情。但我沒有寄去,我怕這最後的溫情擾亂她的心。我隻寄去了非常簡單的幾句話。“為了領受你的溫情,上帝讓我作男人。為了體味失去你的痛苦,上帝給我痛苦的心。--摩羅留給小斤的話

1987年苦春”

我們曾經談論過,即使我們分手了,也應有一種友好關係。可是後來的幾次見麵,我雖很想與她說點什麼,她卻很不自然,總是打個招呼,很快就匆匆分手。她是以此報複我所曾予她的冷酷麼,我更感到那一段美好的日子真正失落了,因為受了她的否定而失落得完全無蹤無影。我很為此傷感。可是朋友D說:這正說明她心裏還有你,你竟然連這一點心理的奧秘都不懂,你心理不正常了,看不出這種奧秘了。

我似乎從這話中得到一絲安慰。

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好到那種程度。這種深情為什麼不能把另一個人完全感化和融化。我常常感到這不隻是小斤和我的悲哀。這是人性的悲哀。

兩個月前,一個寒氣逼人的黃昏,在一家破爛不堪的旅店裏,我向一對男女談起我與小斤的故事。我忽然說不出話來,立時滿臉是淚。我一閉眼,就看見她在地獄裏掙紮。盡管她也許活得比我體麵,可我總覺得她的生活是那麼寒冷,那麼黑暗。那躥動著的死亡的陰影,像一根鞭子每時都在她的頭上呼嘯,我們曾經共同抗拒這侮辱,可是我終於背叛了她,留下她獨自承受這樣的折磨。我常常為她揪心地痛苦。我多麼想有一次機會,兩個人哭在一起,我一邊向她撒嬌,一邊給她以溫情的撫慰,以救贖我那一回的罪過,和那幾年裏的罪過。可是,這樣的機會不可能有的。我已徹底失去了那溫情的懷抱。每一次回到縣城,她的那個又擁擠又整潔的小房間都像磁場一樣呼喚著我的心。我時時暗自念叨她的方向和位置。可是我隻能傻愣愣地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卻不能向她那方向邁進一步。我們終於隻好永遠隔膜,並且漸漸陌生下去。這由親切變成陌生是多麼叫人受不了的折磨。我這樣哭哭說說,說說哭哭,完全忘了那一對男女的存在,隻顧瘋子一樣自念自叨:這由親切變成陌生是多麼叫人受不了的折磨,可我卻不得不忍受。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小斤,用以感謝她對我的關懷和撫慰,救贖我的深重罪過,並表達我對她的永久不變的愛戴和懷念。願她高貴的心靈永遠伴我在恥辱的生活中苦苦掙紮永不止息。摩羅揮淚寫於1989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