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晨還是醒了過來,昏昏沉沉的。
邢晨就像一個死不瞑目的人,僵僵地躺在床上,直直地盯著眼前的黑暗,他能想象到那是怎樣慘白的天花板。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他不明白究竟是哪裏做錯了。刀刺進去,又被他拔出來,血把他僅剩的力氣也流出來了,他又捅了自己第二刀。
他活了下來。
巨大的憤恨像波濤的大海,一下一下的擊打著他的自尊,連同他的一切卷席到海底。
門被人一腳踹開,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謾罵和女人的哭求。
“狗娘養的東西,還敢給我玩自殺!”,像是有人被掙到地上,“吃老子的、花老子的,還差點死在老子家裏,老子他媽的今天就把他賣到妓院裏”,病房裏靜的可怕,女人的啜泣飄蕩在空中。
“哎!這裏是醫院,不能大聲喧嘩,有什麼事回家說”,一個中年女人喊著,夾雜些許恐懼。
“你什麼東西!敢管我!”,男人似乎找到新的發泄口,粗著嗓子甩出一堆辱罵。
那個女人臉上一陣尷尬,四處瞧了瞧,低著頭灰溜溜的跑了。邢越冷笑一聲,炫耀似的環視一周,他很享受周圍人眼睛裏的恐懼。
“先生,您的心情我們理解,但這裏是醫院,還有其他病人要休息”
一個身穿護士服的胖女人從一個門後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年輕的小護士,那兩個小護士弓著背縮著脖子,隻有眼睛時不時的瞟向邢越。
“哼!他是我兒子,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們管得著嗎”,邢越擠出滿臉褶子,咧著嘴,呲著黃牙,猙獰的臉上顯出古怪的笑意。
“這裏是醫院,不是你家,在這裏就得服從這裏的規矩!”,胖護士提高了音量,露出些許怒意,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瞪著邢越。
邢越先是一怔,後慢慢笑起來,從低笑漸漸擴散成狂笑,粗糲的笑聲微微嘶啞,像是一頭剛剛睡醒的禽獸。
“別以為我不敢打女人”,邢越扭了扭脖子,垂在身側的手也緊握成拳,虎口上的刀疤多半隱入手心,露出來的那部分像是準備狩獵的毒蛇。
胖護士咽了咽口水,心虛地避開對方的視線,後退了好幾步。後麵的那兩個小護士也嚇得躲在胖護士身後,連頭都不敢往外探。
整個病房裏,甚至整個醫院都寂靜了,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的事情,朝這邊觀望著。他們想知道這是誰的父親,是誰的兒子。
“哎,打女人算什麼本事啊”
順著聲音,邢越轉頭望去。是一個年輕的男生,看著跟邢晨差不多的年紀,又高又黑但不壯,隻是眼睛亮亮的,死死的盯著邢越。男生的媽媽拉住自家兒子的手,生怕邢越衝過來打架,但男生看都沒看母親一眼,隻是用手拍了拍母親的肩膀,走出人群。
有了男生的介入,胖護士也緩過神來了,連忙扭過頭朝身後的小護士們耳語幾句,讓他們叫來保安,那小護士也是新來的,沒見過這種陣仗,呆愣愣的杵在那裏,還是另一個小護士抓著她的胳膊往外跑。
“你也想挨揍?”,邢越眯了眯眼睛,嘴角咧得越來越大,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鬼魅般猩紅。
“我隻是看不慣你的做派,欺軟怕硬,算什麼好漢啊”
黑皮男生被邢越盯得心裏直發毛,兩手環在胸前,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手指卻是在悄悄撫平自己炸起的雞皮疙瘩。
邢越慢慢收起笑容,收回自己的目光,一副事不關己的自然模樣,好像剛剛說那些話、做那些事的人不是他那樣。黑皮男生有些疑惑邢越的奇怪行為,但眼睛還是盯著他,生怕對方有什麼其他的暴力舉動。
突然!
邢越一個猛衝,瞬間來到黑皮男生麵前,黑皮男生來不及解開環繞住的雙手,臉上就狠狠地挨了一拳,然後又是一拳。所有人都蒙了,他們不敢想象在這個年代,居然還有人敢在醫院裏明目張膽的打架。是黑皮男生的母親先反應過來的,一聲淒厲的尖叫,也喚醒了周圍其他人的良心認知。
先是那個母親撲打著邢越,後來又來了幾個小夥子,再是幾個中年男人。
邢晨聽到外麵的爭鬥聲伴著邢越不停的辱罵,隻是無聲的張了張嘴,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他重新閉上眼睛,假裝他還在昏睡,假裝他什麼都不知道。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了幾個粗嗓門的男人,是保安。他們大聲質問男人是誰,男人依舊罵罵咧咧,五大三粗的保安加入戰鬥,不一會就製服住了邢越。
黑皮男生被揍的鼻青臉腫,他的母親抱著還躺在地上的兒子哇哇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旁邊幾個小女生圍上去,拿出幹幹淨淨的衛生紙替這個英雄母親擦去淚水,輕輕拍打著母親的肩膀以示安慰。
門外又回響起人們熙熙攘攘的議論聲。
“哎 哥,哥,錯了,錯了”,
邢越像個小雞崽子似的被人拎住衣領,拖著朝外走。邢越也恢複了最初的理智,連連哀求著,剛剛在女人麵前的威風蕩然無存。
\\\"哥,剛剛喝酒了,不好意思啊“,邢越還在哀求著,”哥幾個喝一杯啊,我請“,邢越臭烘烘的笑了幾聲,但並沒有人理會他。
“邢晨!邢晨!小比崽子\\\"
邢越看著保安們哥個個冷著臉,不理會他,就朝著那間半開的病房大喊著,想把裏麵的人叫出來證明他的身份。
感受到保安冷冰冰的眼神,邢越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嘿嘿嘿,我兒子!長得俊的呢!有好幾個小女生追他呢!”,男人臉上的褶子層層疊疊,臭烘烘的腦袋朝抓著他的保安湊著,“哥幾個可以玩玩,我不收錢”
“閉嘴!”,一個年輕的小保安皺著眉頭,白了一眼這個滿臉褶子的男人。
“好好好!哥,不說了不說了”,男人朝著小保安眨了眨眼,小保安別過臉不去看他。
男人被押送到醫院的大門口,保安用警棍驅逐他,他依舊叫嚷著,聽說還挨了幾棍子,這是邢晨後來聽護士說的。
劉芸說邢越那天晚上就回工廠幹活了。
但那之後似乎所有人都認識了邢晨。
邢晨總能聽到病床裏的其他病人、家屬的小聲議論,他能聽見他的名字還有“神經病”、“瘋子”之類的字眼,來換藥的護士也總是皺著眉、癟著臉進來,換的很快。
後來病床裏的其他兩個病人要麼出院、要麼轉病房,服用的藥也是劉芸自己拿過來,除了傷口換藥和換留置針能看到護士。
邢晨隻住了半個月,因為他巧妙地避開所有要害,就好像是邢晨故意戲耍自己的生命一樣。而劉芸隻會為了醫保報銷了大部分花費而沾沾自喜。
回到住所,那間屋子裏依舊飄散著淡淡的黴潮味,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腥甜。
邢晨並沒有理會劉芸的抱怨,拖著沉重不堪的身體,朝著自己臥室的方向慢慢的挪動著,他很想摸摸自己的吉他。
“哎!跟你說話呢”,劉芸叫嚷著,“你怎麼跟你那個死爹一個樣啊”,劉芸看著邢星越發瘦弱,氣不打一處來。
“狗吃東西還能看家護主呢,我養你這麼多年,跟你說句話還不理人了”
“媽,我有點累了,先回房間了”,邢晨解釋著。
\\\"就你累啊,合著我一天天伺候你不累啊,是我活該,是我犯賤舔著臉伺候你”,劉芸壓抑已久的怒火在此刻噴發,“一天天的耷拉個腦袋,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啊,裝什麼裝啊!”。
看著邢晨依舊背對著自己,劉芸聽到自己腦海裏有什麼東西突然炸開了。她抬手抓起邢晨的胳膊往後扯,邢晨沒料到她會拉自己,一個不穩跌倒在地,摔得邢晨眼冒金星。
劉芸像瘋了一樣,大聲嘶吼著,手指緊緊地繃在一起,掄起一個巴掌又一個巴掌,冰雹一樣肆意的散落在邢晨的身上,他的背、頭和開始滲血的胸腔無一幸免。
邢晨的眼半睜著,破舊的地板浮起未落定的灰塵,眼前的一切在慢慢變紅,四周好像下起了血雨,就像噩夢裏那樣。
劉芸一把揪住邢晨的頭發,邢晨的腦袋猛地抬離地麵,巨大的高度落差使他吐出一大口鮮血,鮮血濺到劉芸臉上。邢晨努力睜開眼睛,眼前赫然是劉芸猙獰的臉,她一半臉上滴著邢晨嘴裏的鮮血,另一半臉是紅腫不堪,布滿烏青,隻有一隻好看的桃花眼撲閃著。
就好像是夢裏的人影,借著死亡闖進了輕視生命的人的世界裏。
邢晨渾身戰栗,顫抖著胳膊試圖撐起身子,腦袋在劉芸的拉扯下被迫後仰,他無法掙紮半分。
劉芸感覺自己臉上黏糊糊的,心裏湧上一陣惡寒,立馬鬆開邢晨的頭發,任由他的腦袋直直地跌下去,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劉芸從喉嚨裏炸出幾聲獰笑,她胡亂抓起餐桌上用來盛飯的鐵盆,劈裏啪啦的往邢晨身上拍打,像一個跟那個廠裏無情扣章機器,重複著單調又無聊的攻擊。過了一會兒,她的胳膊開始泛起酸意,她又直起身子,改用腿去踢邢晨的腿、手臂,又用皮鞋尖去踩邢晨的肚子和手。
邢晨意識已經模糊,嘴角裏不斷的流出鮮血,嘴巴一張一合攪動著血水,但沒有任何聲音。
窗外的太陽安詳地懸在雲彩上端,碎雲使它看上去仿佛出現了白色裂紋,它之下的一切好像都與它無關。
最後劉芸使勁全身的力氣狠狠的往邢晨頭上捶了幾拳,邢晨停止了顫抖,渾身變得鬆軟,像泄了氣的破皮球。
劉芸呆呆地看著一動不動的邢晨,她的嘴角扯出了笑意,笑意越來越強烈,她忍不住張開嘴大聲的笑了起來,她笑得前仰後合,她笑出了淚,她笑了好久好久。
最後笑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還是止不住笑意。
她忍著笑慢慢湊到邢晨身邊,端詳著那張猙獰的臉,她抬起手想要觸摸,又像觸電般猛地抽回手,像是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
劉芸一下子彈了起來,她咬著牙朝邢晨的胸口上踢了好幾腳。看著血完全浸染男孩的白體恤,她又重新笑了起來,露出黃黃的牙齒。
劉芸扭了扭脖子,捏了捏胳膊,伸了伸腿,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哼著歌、扭著腰朝廚房走去,她買了烏雞和木耳,這些都對她兒子的身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