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4日晚10點
“蘇靜!你嚇了我一跳。啥時候來的,咋進的屋?”丁亦文看見是老同學坐在那裏,又驚又喜,連聲問。
“你上次不是告訴我了,你們醫療隊這幾天會來縣城嗎。昨天我打電話問我表弟,他說你們已經到了,我就趕著過來。”
“你表弟?也在這縣醫院?”
蘇靜沒有立即回答,隻搖了搖頭就站起身,走過來拽了拽亦文的袖子,在她耳邊低聲說:“咱們去酒店外麵聊吧。”
亦文很是疑惑,剛想問“為啥”,見老同學已經走出房間,隻好跟上去。
兩人很快走到酒店樓下景觀處的一個四角小涼亭。蘇靜環顧四周,空曠無人。估計住客們都已經回房休息了,就拉著亦文在坐凳欄杆上相挨著坐下。
“嗨,你這是怎麼了,弄得鬼鬼祟祟的,要交換情報嗎?”
“是我表弟的親切教導,出自莊子語錄,‘謹慎能捕千秋蟬,小心駛得萬年船’。”
“又是你表弟。誰呀,他是?”
“他叫方超,本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首席法醫。”蘇靜不無驕傲地說,“我來這裏就暫住他家。離你住的這個酒店和縣人民醫院都隻有十來分鍾距離,像個等邊三角形。方超知道你們住在這個酒店,就陪著我來,告訴前台小妹直接帶我進你的房間,他就走了。”
“刑偵大隊法醫啊,說話真好使,直接進我房間。他叫你拉我出來聊天?”亦文頗感興趣,問。
“嗯。我跟他說了,咱倆想了解縣醫院婦產科一些陳年舊事,很可能跟發生在咱們身上的怪事有關。但是那個科主任好像很抵觸的樣子,我們一時還沒法子從她那裏了解情況。他說如果是這樣,最好處處都小心一些。縣醫院能把醫療隊安排進寶麗商務大酒店,想必他們關係匪淺。酒店這種地方又是偷聽偷拍的重災區。咱倆商量人家不想讓知道的事,最好在室外,免得有心人找麻煩。”
“嗬,到底是法醫,思維縝密。說實話,我在這兒婦產科才待了兩天,總覺得科主任田桂珍有些陰陽怪氣。還有那位叫孫曼珠的主治醫,對我們也不是很友好,挺難琢磨的。倒是那位退休的高秀麗老主任和藹可親,昨晚還請我到她家聊了一會兒,讓我心裏舒服了些。可是當說起邱敏賢大夫和她寫的那份上報材料,老主任很肯定地告訴我,在她的記憶裏,本縣人民醫院婦產科五十年來並沒發生過多起產婦因為凝血功能障礙而大出血,更沒有因此死亡的病例。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一個怪圈,前麵是走不通的死胡同。”亦文雙眉擰著,像是要說服自己,“我看這老主任年紀不小了,可能是老年性健忘,記不得當年那些病例。田主任她們嘛,就不好說。”
“那咋辦?她們都絕口否認,咱倆到哪兒去找線索,就像兩個瞎子,東摸西摸也找不到門。咱們這可疑的身世,還有我兒子的死,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抹了?”蘇靜有些起急,說著眼裏泛起淚光。
“我也有一種不好的感覺,人家口風越緊越有鬼。這倒更激發我的好奇和追究到底的意念。雖然就是追查到真相,也不能改變咱倆的命運,更不能讓你兒子活過來,可起碼心裏清楚了,也是一種的安慰。”
“你有啥主意呢?”
“從她們嘴裏問不出來,隻有到醫院病案室去查。”亦文若有所思說,“依照法律規定,病人住院病曆的保存時間是三十年。邱敏賢的上報是在十年前,相關病曆應該還在保存期內,可以查到。
還有一個問題總在我腦子裏轉,為什麼大出血病例集中發生在那段時間。從邱大夫的材料分析,類似病情之前罕見,而她之後也再沒人上報,好像是一過性的。難道凝血功能障礙也像某些病毒感染,來也洶洶,去也洶洶?可你也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錯誤基因引起的疾病伴其一生,不會時好時壞。”
“聽你的口氣,好像已經肯定有邱敏賢這個人存在,上報的也是實情。那麼這些人全然否定的目的是什麼?這種血液病引起的產後大出血並不算醫療事故,她們在害怕什麼?我猜邱大夫的上報,也無非是希望上級相關部門來調查這些病例是否因某種地方病造成,就像我家馮斌提到的。”
“你老公不是骨科大夫嗎,對地方病也有研究?”
“談不上研究。那是在去年,他跟我們醫院的醫療隊到一個偏遠山區去作義診,發現那裏有不少男人行動困難,甚至生活不能自理。經他檢查,發現都有不明原因的骨折。進一步檢查又發現他們都患有嚴重的骨質疏鬆。馮斌對這個結果非常訝異,因為這種情況多見於懶於體力鍛煉的更年期女性,或者為保持身材而節食,造成營養不良的纖瘦女子。可是據他問詢,這些患病男人還都不到五十歲,也都曾是附近一座礦山的礦工,勞動強度大,夥食供應豐盛,當時是體力強壯的一群,完全不應該發生骨質疏鬆。
馮斌後來想到一種罕見病,甲狀旁腺功能亢進。其並發症就是骨質疏鬆,常伴有腎結石。他立刻對這群人做了血鈣和腎髒超聲波檢查。果然如他所料,他們都患有甲狀旁腺功能亢進,以及或輕或重的腎結石。可接下來的問題更讓他疑惑:這種罕見病怎麼會在這裏集中大量發生呢?
後來他跟我說,他苦苦琢磨了好幾天,突然腦洞大開,想到這些人都是同一座礦山的工友,病源會不會就在那大山裏。於是他很快聯係當地的地質勘測部門。不久被告知,果然從那座礦山的岩石中測到較強的異常天然放射線。
馮斌認為正是那些放射線對工人們的身體有強烈刺激,幹擾了甲狀腺正常功能,發生亢進,致使骨鈣流失,血鈣增加,最終造成骨折和腎結石。後來,他又找到國外醫學雜誌上的相關報道,作為自己推斷的佐證。在他的多方遊說後,遭受到輻射傷害的工人們按工傷得到一定賠償,那座山裏的幾口礦井隨後都被永久封閉了。
我知道他從發現疾病到找出病源的全過程費了多少心思。那陣子他瘦了一大圈,也沒得到什麼個人利益,反而收到幾封匿名的威脅信。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他為自己盡力而心安理得,還常把‘環境因素造成地方病’掛在嘴上。”
亦文聽了點點頭,卻說:“我也查過不少國內外有關血友病發病原因的資料,沒找到有環境因素的報道。退一萬步說,即使受到外界因素影響,或者由妊娠、藥物以及腫瘤引起的後天性凝血障礙,也是攻擊血液裏現成的凝血因子,使之不能發揮作用,卻不會造成細胞內DNA(基因)發生錯誤。”
蘇靜幽幽一笑說:“也許咱倆這次能找出血友病不為人知的秘密,拿個諾貝爾醫學獎什麼的,也可以告慰我兒在天之靈。”
亦文知道她在拿自身的痛苦說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說:“眾所周知,疾病大多有兩個來源,一是外界環境,包括飲食起居,二是遺傳。讓我來對比一下沒有血緣關係的你、我,和死亡女孩高平的情況。同為女性,出生於同一地區,同樣血型,同有凝血障礙,隻是病情輕重不同。咱倆幾乎同時測出攜帶錯誤基因,隻可惜高平已經不能做這項檢查。
再看三人的父母,你我的已經基本上排除帶病的可能性。高平的父母呢,那次一起來醫院鬧賠償,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兩人真是般配,一個潑皮,一個潑婦,都是滿臉橫肉,色如豬肝,吵鬧起來像瘋狗一樣精神抖擻,準備動手的樣子又像鬥牛犬一樣凶悍。可教科書上怎麼描述的,血友病患者,即便是輕型的,都會因為長期出血傾向而皮膚蒼白,精神萎靡,動作遲緩,懶於言語。因此我敢斷定,這兩口子都不可能是血友病患者或攜帶者。那他們的女兒怎麼會死於嚴重的凝血障礙?你看,咱們三人的相同之處是不是再多一項:父母都跟血友病無關。
所有這些都是偶然巧合嗎?我認為不可能。太多的偶然就是必然,同時也佐證了邱大夫那些病例是真實存在。那我可不可以也腦洞大開一回,推測咱們的病態基因還有第三種來源:人為?”
看見老同學驚疑得園睜雙眼,亦文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著說:“我知道,你想說這個推測簡直是天方夜譚,對吧。我自己也難以置信。所以我想,如果能找到第四例,第五例,甚至更多的凝血障礙病例,那麼‘人為’這種可能性就有立足之地。可是,人為?誰,為什麼,怎麼做到的?跟這裏的大夫們有關係嗎?不然為啥在我開始給她們打電話,隻是問了問邱大夫和她上報的材料,就遇到很不友善的態度。尤其是那個孫曼珠,聽說她來醫院才三年多,跟邱大夫毫無交集,怎麼也是諱莫如深?”
一旁的蘇靜聽得心神不寧,不由自主緊靠過來說:“亦文你別嚇唬我,聽得我都頭皮發麻。人為?啥意思,有人給咱們注射了病態基因?辦得到嗎?”
亦文被她問的有些心煩意亂,連連搖頭說:“算了,我也不能自圓其說,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兩個好朋友一時都沉默了。蘇靜忽然問:“你老公不是藥學博士嗎,應該問問他呀,會不會是什麼藥物影響,比如中草藥什麼的...”
亦文沒等她說完,就覺得胸口堵得慌,重重的歎了一口氣。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無心之問最傷人。出發前那夜把武岩攆走後,她告訴自己,這個名字在她的生命中再沒任何意義。就像一個撞肩而過的路人,說聲對不起走了,既不能再傷害她,也不值得回眸。可蘇靜說出的“你老公”這三個字,猛然戳破了她心裏那層為了自欺而鋪設的保護膜,就像手術中麻醉劑突然失效,病人驚覺心髒被緊捏在別人手裏,身體遭受著生吞活剝的劇痛,絕望而無助。
“怎麼,我,我說錯了什麼?”蘇靜借著涼亭邊上路燈的微光,看見老同學臉色突變,有些不知所措地問。
亦文又歎了口氣,把頭靠在旁邊的涼亭柱子上,抬眼望著頭上遼闊清爽的星空,身上卻是陣陣燥熱,隻得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不關你的事。我老公很快就要成為別人的老公了。”
蘇靜聽了越發吃驚,忙問:“怎麼回事,沒聽你說起呀?”
亦文苦笑一下,說:“我自己也是在前幾天才知道的。”
在身邊這個老同學的一再追問下,她把武岩為求子,甘願落入那個心機女的圈套講了個大概。
“怎麼,你就這樣把一個優秀老公拱手讓人啦!”蘇靜忍不住不平地大聲說,“還讓得這麼徹底,連應得的房產都放棄了。亦文,我真佩服你心夠大呀。或者你是個想普度眾生的善男信女?”
“你大概是想說,我有聖母情結,白蓮花作態,或者幹脆就是個病態的利他主義吧。”亦文自嘲地說,“不,我隻是認為,不生孩子是我的個人選擇,他也同樣有權做他的個人選擇,找人跟他生孩子。我沒有理由不讓他走,用‘愛情要忠貞’這樣的道德綁架對他並不公平。隻是我也不會允許他再回頭,那對我不公平。
依我看,再相愛的人也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永遠不可能真正占據對方的心,因為那心裏住著的永遠是他或她自己。這就是為什麼自古‘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你看,我以為自己完全領悟了人性,不會再為他投入別人懷抱而痛苦。可惜這隻是我以為。說實話,剛才你一提到他,猝不及防我竟有一種醍醐灌頂之痛。”
“真抱歉,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啊。”
“我沒怪你,別放在心上。”亦文勉強一笑說,拉起朋友的手握住,“我也不是故作堅強。有人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熬一熬都會過去。比如今天再大的事,到明天就是小事;今年再大的事,到明年就成故事;今生再大的事,到來生就是傳說。讓時間來做修補心靈創傷的外科醫生吧。哦,說到時間,現在已經很晚了,咱倆趕快決定,從哪兒開始。”
“你剛才不是說了,這裏大夫的口風緊得很,最直接就是到醫院病案室去查找十年前的那些病案。”
“對。那是捷徑。可我白天的幫扶工作很忙,又要上手術台做示範,又要在病房做臨床教學,解決疑難病症,回答住院醫生問題。等一天結束,病案室早就關門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