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說你想看吧,我是兒科大夫,沒說服力。”
亦文撓撓頭,沒有回答。
車開了半小時左右,駛近一處依山臨河的別墅群小區。入口處是一座仿宮廷建築的大牌樓,上麵張牙舞爪幾個大字:河濱小區。
當車速放緩到幾近停止,旁邊同樣氣派的門衛值班室裏走出一個壯漢,瞪著一雙鼓鼓的牛眼從車身到車裏一通打量。瞧著這人麵孔黝黑,肌肉爆棚,製服口袋裏鼓鼓囊囊的,亦文幾乎疑心他身上揣著槍。她又朝值班房裏瞥了一眼,裏麵還坐著兩個門衛保安,定定地也在看她,橫眉冷目像是盯著賊人,又像自以為是皇家衛隊那樣目光居高臨下。她見過不少這樣的保安和城管,能把芝麻粒大的權力用出核彈的威風。
“高家老太太的客人?”外麵的保安反複看過車牌號,緊繃的麵肌略為鬆弛,說,“進吧,高老板剛打過招呼。”說著按了入口道閘的起降開關。
“大哥,俺是第一次送客人來,她家的道兒咋走?”司機老史伸出頭問。
“好找。進去照直走,見丁字路口向左轉,右手第三棟小樓就是。”
“謝嘞。”
車慢慢行駛不到兩分鍾,右邊果然出現一棟帶露天陽台的二層白色別墅樓。此時晚霞正濃,映襯著這樓一派蒼白迷離,看上去有種不可思議的森然。
車緩緩轉進樓前的彎道,平穩停住。
司機老史先下車,為後座兩位客人打開車門。
亦文下車後好奇地打量四周。隻見幾棟風格各異的別墅樓各據一方,相距寬闊,有一人高的院牆為界,牆內花木和景觀好像猶抱琵琶半遮麵似的隻露出部分,在夕陽下爭奇鬥豔。聽不見市井的浮躁喧囂,更沒有擁擠的人來車往,隻有遠處不知從哪家傳來的幾聲嬌滴滴的狗吠。
“好一個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世外桃源。希望不是來自不義之財,白玷汙了這好山好水。”蘇靜在亦文耳邊冷冷地說。
這時,支撐著露天陽台的兩個大白圓柱之間有扇門開了,走出一個戴廚師帽,穿花圍裙的女人,看樣子不過四十來歲,幹淨利索,笑容可掬迎過來。
“我是高主任的家政阿姨,姓黃。晚餐已經準備好了,請兩位大夫還有司機師傅跟我進來吧。”
亦文應了一聲“好”,和蘇靜跟著走在家政阿姨的後麵,無意間回頭看見司機老史還站在車旁猶豫著,不過很快幾步就跟上來。
正門高大厚重,雙開的白色門框鑲嵌著磨砂刻花玻璃。進門迎麵是座一人高的白色大理石雕刻山水,家政帶著三人從旁邊繞過走進客廳。
亦文一時驚呆了。隻見眼前高聳的客廳上下左右一片煞白:裝飾著朵朵白雲的白色天花板,巨大的白色水晶吊燈,白色的四壁腳下滿鋪著白色長絨地毯,中間一圈白色皮沙發,白色的落地窗簾旁擺著一架白色鋼琴...她和蘇靜對視一眼,脫口輕聲說:“好一派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後者卻翻了個白眼說:“我看一定是哪位手術室設計師的手筆。這創意不知道要沒要老太太一個大價錢。”
“是客人來了?”半空中忽然飄來一個蒼老而柔和的聲音。亦文她倆同時抬頭,尋聲看去。隻見通往二樓的階梯上有位滿頭銀發,顴骨寬大,膚色白的像粉筆的老婦人正握住扶手慢慢走下來。她穿著一身奶白色對襟中長亞麻衫,和同色同料的長褲,極盡高端優雅。
亦文忙朝她揮手致意。
“她就是你說的縣醫院婦產科退休主任?土豪得很嘛。”蘇靜把頭湊近老同學,耳語說。
“是啊,挺氣派的。”亦文低聲回答,心裏十分詫異。今天這貴婦模樣的高主任簡直跟上次見到的樸素老太判若兩人,哪裏像是隻領退休金的普通知識分子,不知她背後有多大財力呢。
“我咋覺得這老太很會裝腔作勢。你看把這一屋子弄得煞白煞白的,看著瘮人。”
亦文忍住笑,用胳膊肘搡了她一下。隻見黃姓家政快走幾步上樓梯,伸手去扶老太太,卻被斷然推開。
高秀麗保持著溫婉的微笑走下樓,露出和衣褲同為奶白色的軟皮平底鞋,緩步踩在純白的長絨地毯上,透著誇耀和倨傲。
她早在樓上就看見這兩個年輕女子臉上的驚訝表情,正是她想看到的。如此豪華而充滿冷峻的白色客廳,就是要營造一種凜然不可冒犯的氛圍,讓這兩個潛在的威脅者一進門就心生敬畏,自挫銳氣,放棄對那個敏感話題的死纏爛打。不戰而屈人之兵嘛。
“這就是你說的老同學加朋友,蘇靜吧。”她說著朝對方點點頭,“很高興你們能來。人上了年紀,又是孤家寡人,就願意接待一些優秀的年輕人。”她的口氣恰到好處地居高臨下,又不失拉攏。
跟過來的家政恭敬地輕聲說:“高主任,菜飯都準備好了。”
“那你還在這裏等啥,帶客人進去就上菜吧。”高秀麗不耐煩地說,先走了兩步,又回頭看見那司機還站在原地,默不作聲隻管低頭看鞋,立刻換了親切的口氣對他說:“小史啊,你在高姨這兒就別像在你老板跟前那麼拘謹嘛。來,跟我們一起吃個晚飯。”
史步晚低頭憨笑著,順從地跟過來。
餐廳的色調溫暖得多,也是豪華氣派。迎麵靠牆立著兩個紅木大酒櫃,裏麵琳琅滿目擺著包裝精美的國內外名酒。亦文雖然不懂酒,也可以猜到那裏的每一瓶都遠超一個中產階級的月薪。再看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金色吊燈,在層層疊疊的菱形水晶片環繞中形成一個柔和光團,籠罩著帶旋轉層的中式紅木大圓桌。桌上擺設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大盤小盞,也不知道幹什麼用。
“我要求設計師用圓桌,為的是讓來客可以不分主賓,用餐隨意。”高秀麗說著,拉開跟前一張配套的高背紅木椅坐下,示意兩位女客分坐在自己兩邊。
亦文客隨主願,在她右手邊拉開椅子坐下。蘇靜不知是沒聽懂主人的意思,還是不願違背自己的心願,徑自在朋友旁邊落座。
高秀麗見狀立刻心生厭惡。這女子真不識抬舉,恐怕是個難纏的角色。過後得跟全兒提個醒,別讓這女子節外生枝另起事端。她心裏嫌憎,臉上卻依然慈祥,嘴裏還招呼一旁傻嗬嗬站著的司機趕快坐下。後者略顯笨拙地拉開旁邊那張餐椅,手足無措似的坐下。
家政腳下生風接連端出各色菜來。亦文先前還擔心老太太為顯示自己老當益潮,趕時髦吩咐做些什麼不倫不類的西式大餐,令人進退兩難,哭笑不得。當她聞到炸醃肉的焦香和汽鍋雞的濃鮮,就放心了。隨後上的清蒸魚,白水蝦,還有配色清爽的幾樣本地蔬菜,也都是和諧的家常氛圍。
“我知道你們年輕女子,尤其是當醫生的,最忌諱油膩厚味,就沒讓小黃做烹炸。隻有這盤炸醃肉是我從小的最愛,浮油都瀝幹了,你們嚐嚐看。其它菜請隨意。”高秀麗邊說,邊指了指盤子上擺的公筷。
三個知識女性在一起吃飯很安靜,都在閉嘴慢嚼,幾乎聽不見聲音。在座的唯一那個男人也是悄無聲息,像是盡量讓自己不存在。
“高主任,我吃好了,去車裏等吧。”老史先放下筷子,拘謹地說著站起身,推開座椅。
亦文早就注意到他隻吃了自己碗裏的白米飯,對滿桌的菜肴沒動一筷子。
高秀麗看著司機小心地把座椅放回原位,想說什麼,又停住,隻揮了揮手讓他離開。是個老實懂規矩的人,不知全兒跟他說了給我當貼身保姆的事沒有,得趕快問問。她想。
大概因為主客之間的生疏和戒備,這頓飯的時間不長。家政出來收拾餐桌,高秀麗把來客帶進書房。裏麵已經擺上茶水,在躺椅和兩個小沙發之間的茶幾上飄著清香。
“您這書房簡直是個小圖書館嘛!”蘇靜大睜雙眼,看著高抵天花板的三麵大書架,層層疊疊碼著上千本精裝書藉的壯觀景象,不由得衝口而出問,“這麼多書,您看的過來?”
“有空就挑著看,多備著幾本隻為順手。”高老太冷淡地說。
此時,亦文沒注意她倆的對話,目光被對麵書架上放的照片吸引住。一個三十幾歲年輕男人的黑白放大正麵照,有點眼熟,不知在哪裏見過。她狠狠在腦子裏搜索一番,不在記憶庫裏。
“可以問問,他是誰嗎?”亦文指指照片。
“我愛人。都說他長得像電影演員。”高秀麗說著,好像有些動情,伸手拿起相框,用白皙的指尖輕輕揩抹照片上的玻璃片,盡管上麵一塵不染。轉眼間她把照片重重地放回原處,陰沉著臉說:“可惜不聽我的勸告,落個英年早逝。”
出於醫生的職業心理,亦文很想問“他患了什麼病”,可又覺得這是老人的私事,問了未免顯著唐突,就忍住了,隻輕輕歎了口氣。沒想到蘇靜又是心直口快,問:“是意外事故嗎,車禍?”
高秀麗聞聽愣了一下,轉臉狠狠盯了她一眼,卻依然語氣柔和說:“哪兒來那麼多車禍。那年他得了一場嚴重的病毒性感冒,好幾天食欲不佳,渾身乏力,還堅持去上班。他是醫院藥房主任,我勸他在家休息幾天,可怎麼說都不聽,真沒法子。那晚睡到半夜,一聲沒吭就涼了。我發現後馬上送急診室,即刻做心電圖,隻錄到臨終心電波。當時把內科主任從被窩裏請來,做了一係列搶救也無效。因為他前幾天嚴重的感冒症狀,被確診為急性心肌炎猝死。”
蘇靜聽了,低聲對亦文說:“看來成人感冒也不能掉以輕心。你不是說嶽如皓的愛人也是這病去世的,對吧?”後者隻點了點頭,沒搭腔。
高秀麗卻轉了話題,一臉慈愛對亦文說:“自從那天你告訴我,你外婆是上河村的石春秀,我就覺得你格外親,興許是知青情結的延續吧。我自己沒有兒孫,咱倆就認個親,你拿我當至親長輩,叫我高姨高奶都行。有啥事就跟我說,可中?”
高老太的親熱勁兒很是真誠,可亦文不知怎的感覺心裏不大舒服,隻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一旁的蘇靜忍不住用手輕輕捅了捅她,用唇語對她說出“病案室”三個字。她馬上明白了,轉臉對老太太說:“高主任,我們正有件小事不知該咋辦,您一定能幫上忙。”
“啥事,說說看?”高秀麗看著她,警覺地問。
“我們想去醫院病案室查些資料,做以後的研究用,可裏麵的管理員說需要科主任簽字同意。田主任最近好像很忙,不容易找到。這不正好來見您,就請您給咱們批個條子,行嗎?”亦文盡量把語氣放輕鬆,暗自希望對方把她的請求看成舉手之勞而應允。
高秀麗聽了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才好像不滿似的歎了口氣,說:“做什麼研究,別糊弄我了,看來你們兩個年輕大夫還是信不過我這個老大夫的記憶力呀。我可以負責任地再重複一遍,本縣人民醫院婦產科從來沒有姓邱的大夫,抱歉,那名字記不住了。也沒在十年前集中出現大出血產婦,更沒死亡病例。”她一口氣說得有些氣喘籲籲,好像真動了肝氣。
亦文心裏有些歉意,正想收回自己的請求,卻聽高老太繼續說:“病案室不讓你們進去,也是遵照衛生部的病案管理條例,那是有法律效力的。至於簽字批準調閱病案,必須是在職科主任。我已經退居二線很久了,不應該幹擾田主任的職權。”她停下來,嚴肅地掃了麵前二人一眼,接著又說,“我看不把你亦文的這個執念卸下來,很難讓你專心給我們做好幫扶。隻好這樣了,我就違規幫你這個忙,也是為我們醫院著想。”
說著,她轉身走到旁邊那張精致的小寫字台前,用筆在一張紙上唰唰地寫了兩行字,拿起來交給亦文。蘇靜馬上把腦袋湊過來。隻見那是一張印有“F縣人民醫院婦產科專用”紅色抬頭的公文紙,上麵飛揚跋扈地寫著:請病案室同誌準許丁亦文和蘇靜兩位醫生調閱2009至2010年產科病案,以做科研之用。致謝。高秀麗(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