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看了既意外又欣喜。原以為老太太察覺她倆的意圖後,會斷然拒絕她的請求,沒想到老人家竟氣得簽字,準借。
“高主任,我們...”亦文尷尬地不知說什麼好。高老太擺擺手止住她。
“不必解釋了。你們對我老人家的不信任確實讓我不爽,可我念在你們的不幸遭遇,尤其是蘇大夫的喪子之痛,渴望找出病因,才願意幫這個忙。雖然我相信你們身體出現同樣的問題完全是偶然巧合,可我知道別人的話是說服不了你倆這樣高學曆的人,隻能讓你們自己去說服自己。去翻閱那些陳年病案吧,希望能找到令你們滿意的答複。”高秀麗說著側身半靠在躺椅上,指了指兩隻小沙發,“你倆再陪我坐一會兒。亦文,你們醫療隊來縣人民醫院好幾天了,看它評上二甲醫院沒問題吧。”
她用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丁亦文感覺到她口氣中的咄咄逼人,一時不知怎樣回答。略想了一下才說:“我們全隊都希望能幫著縣醫院達到二甲的標準,所以每天晚八點都開碰頭會,發現短板解決問題。現在三個月的為期才開始,雙方都努力的話應該有希望吧。”可她心裏明白,這所縣城醫院離二甲等級差的不是一點半點,自己的話言實在是言不由衷,不免有些心虛。
“依你這幾天觀察,我們婦產科有啥短板?”高老太緊盯著追問。
亦文再次感到難以作答,心想,您不如問這科裏有啥長板,除了新建的病房和幾台沒開張的婦科檢查儀器。她忽然想起前兩天蔡玉婷在碰頭會上的抱怨,就問:“您一定不知道田桂珍主任正打算搞人工授孕技術的引進吧?”
“什麼,我咋一點沒聽說?”高秀麗忽地從半倚姿勢坐直起來,一臉錯愕地問。
“那天她請我們蔡主任給予幫助,主任明確告訴她,縣級醫院引進這項技術是不合法的,同時也違背醫院的主要服務宗旨,您知道的,就是滿足縣城及周邊居民的常見病和多發病診治,讓非重症搶救及疑難病的病種不出縣。這可是二甲評定的重要標準。”
亦文索性對她講了昨天搶救一位大出血病人,緊急情況下都請不來田桂珍主任的事。正想請教這位老婦產科主任對出血原因的看法,卻見她的眉頭越擰越緊,臉色也越來越陰沉難看,隻好住了嘴,和蘇靜麵麵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高秀麗慢慢站起身說:“我累了,不久留你們。今天是周末,縣城老街的夜市熱鬧得很,又離你們住的寶麗酒店不遠。老家不是都在附近嗎,娃娃的時候一定跟爹娘來逛過縣城,去回味回味吧。”
亦文她倆都看出老太太這會兒心煩氣躁,急著要送客,雖然不明就裏,也都同時站起身,一起向她簡短道謝,就隨著黃姓家政走出別墅。
她們見那輛黑色奧迪停在原處,走近看司機卻不在車上。等了一會兒,他不知從哪裏走出來,憨憨地問:“這就回去?”得到肯定答複後,他開了車門,三人上車離去。
高秀麗從手機上的監控視頻上看見車子開走了,馬上劃出一個電話號碼,點開。對方的手機鈴聲隻響了一下,就接通了。
“田桂珍,你又在作什麼妖?”她不等對方那聲謙恭的“高主任您找我”說完,就氣急敗壞的厲聲質問。她對這個貪婪和愚蠢程度成正比的後任憤怒已極。
“咋啦,老主任,誰又跟您瞎嚼舌頭?我可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哩...”
“你以為我人不在科裏就什麼都不知道嗎?”高秀麗極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你張羅要搞人工授精,為啥從沒跟我請示,倒讓醫療隊的人先知道了?她們現在對你很不滿意,說你想幹違法的事。很嚴重啊,你真的是智商欠費嗎?如果因為你這個蠢動影響全院二甲評審,就準備接解聘通知吧!”
“主任您聽我說。我侄女在東北一家輔助生殖中心做會計,春節回來跟我聊起那裏的收費,說光是術前各項檢查和備孕費用就將近一萬元。到了授精階段一次上千,還沒有一個人能一次成功,至少也得重複做個三、四次。再加上各種名目的手續費,不管成功與否,從一個求子家庭那裏起碼收得兩萬塊錢。如果用的是夫精,更是一本萬利。我想著,這不是給咱們科創收的好路子嗎,知者有份,參與者分紅。當然也有老主任您的份。可又怕您不批準,就琢磨著自己先搞起來,等做成功幾例再向您彙報,讓您高興,更看得起我唄。”
高秀麗被她拙劣的討好氣笑了,呸了一聲說:“我要是不知道,你會給我分紅?那年你幾次收人家的錢,調換男女新生兒,還謊報嬰兒死亡,然後每個拿去賣四、五萬,也沒見你給我什麼分紅啊。後來你被一個產婦抓了包,差點要報警,還是我設法幫你擺平了,人家才沒深究。事後我見了你一分錢嗎?”
“嘿嘿,”田桂珍幹笑兩聲,“老主任真是貴人多忘事,後來我不是替您處理了那幾份產後大出血的病曆嗎。”
“少廢話。你現在老老實實給我待在科裏,像不像三分樣做出兢兢業業的姿態,絕不準再提人工授精的事。等醫院評上二甲後,你聽我安排。如果我知道你還在蠢蠢欲動,別怪我把你從科主任變成階下囚。”聽到對方連聲答應,高秀麗的口氣才稍微緩和些,“還有一件事兒跟你打個招呼。那個丁亦文和她一個老同學想去病案室查看,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麼,我已經同意了,還批了條子。你別去管,等她們什麼都查不到就死心了。”
掛斷和田桂珍的通話,她又點擊開高全的號碼。
“全兒,今天那個蘇靜很討我嫌。”
“知道了,姑。”
兩個老同學在車上好一會兒沒說話,各想心事。亦文一直在琢磨,書房那個相框裏的人怎麼像是在哪見過,直到蘇靜推了推她說:“這老太太退休這麼多年了,還操心醫院評審的事,好像是她家開的。”
亦文不以為然說:“這你就不懂了。她那一代人隻要大小擔任過什麼職務,都有老驥伏櫪的情懷。我就聽說過有些老幹部退休在家,還要隔三差五召開會議,與會者常常隻有三個人,自己,老妻和小保姆。還開得一本正經,不說得口幹舌燥不罷休。都說‘由儉入奢難’,這‘由官變民’更不容易。”
“威風慣了唄,再沒人可以耳提麵命了,難受。”蘇靜哼了聲說,又瞥了一眼專注開車的司機,就壓低了聲音,“我發現這老太太有強烈的自戀情結。你看她家客廳那一片雪白,多浮誇。書房裏莫名其妙擺放著那麼多奪人眼球的精裝書,還有那整棟大白別墅,哪樣不在顯擺她的自大和優越感。還有,別看她表麵上溫文爾雅,說話也很善解人意,可我總覺得她內心其實非常霸道,給人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提心吊膽,連走路都覺得腳下踩著的是雞蛋。反正我是不想再見她了。”
“太誇張了吧,還自戀情結呢。”亦文輕聲笑著說。
“一點不誇張。‘自戀情結’是拿兒科行醫執照的必考題,因為有些惡性自戀就是從幼兒時期開始形成的。有專家說,這種小孩兒的自身能量像是黑洞,隻能靠不斷吸食外界能量。說白了,就是一味索取父母和同伴的奉獻,用他人的忍讓和臣服來滿足被過度誇大的自我。我在兒科門診遇到過那些非常不講理的孩子,大吵大鬧要其他小朋友的玩具或者零食,要不來就撕咬抓狂。我就會嚴肅警告家長,再別對孩子有求必應,肆意寵愛,謹防養成病態自戀,從自我崇拜漸進變成強迫他人崇拜,對誰都不是好事。”
亦文輕輕推了她一下,說:“行了,知道你是兒科心理專家。人無完人嘛。老太太給咱們批了條子,也算挺幫忙。看她後來不耐煩送客的樣子,想來今後也不會再見咱倆了。”
蘇靜還是自顧自叨念著:“她那張大白臉,配上一雙摳進去的豆豆眼,讓人看著瘮的慌,假麵具似的...”
亦文想岔開朋友的思路,裝作沒聽見說:“我跟你說個奇怪的事兒。昨天我們醫療隊外科副主任給一位退休的高中老教師做了個高難度的腹腔手術,中間幾度化險為夷,最後做得挺成功。可病人清醒後不久就對護士發脾氣,罵罵咧咧,不肯讓醫生檢查,還亂扯身上的輸液管。問他有什麼不對勁卻不肯說。後來看見兒子來了,立刻嗚嗚咽咽老淚縱橫。兒子嚇得忙問咋啦。開始他還是不肯說,問了半天,才含憤帶羞說有個小護士趁他被麻醉不能動彈,對他進行非禮,讓他感覺很屈辱,要求醫院調查懲罰當事人,不然就不配合治療,也不出院。
這根本是無稽之談。一台手術醫生護士那麼多人,眾目睽睽之下誰敢有不合規的舉動,況且人家小護士非禮他幹嘛。後來他兒子去了解情況,才知道被他爹指認的那個小護士剛畢業實習,隻是在手術台旁邊打雜,根本沒有機會碰到病人的身體。可是連兒子跟他解釋都聽不進去,硬說是親眼看見的。今天聽說還在病房裏鬧著,都拿他沒咒念。”
蘇靜聽著忍不住說:“這不是典型的被迫害妄想嗎?”
隻聽司機座那邊冷不丁傳來一句:“那叫麻醉致幻。”
兩人一愣。說話的人似乎也立刻意識到自己不經意的多嘴,忙又說:“那次我堂哥被醫生割瘤子,醒了之後也是一通胡說八道。我們去看他,誰勸都不靈。後來醫生告訴我們,他那是麻醉後遺症,又叫麻醉致幻,不是真有其事。跟他講了幾次才放開了。”
亦文聽了,無聲地朝司機那邊豎了豎大拇指。蘇靜嘴裏輕聲念著“麻醉致幻?”
後來一路沒人講話了。
車到寶麗酒店大門停下來。看看還不到九點,蘇靜對亦文說:“剛才在老太太那裏沒啥胃口,這會兒倒有點餓了。要不,咱們去那邊老城夜市逛逛,看看有啥可以入口的小吃?”
“走。”
沒走多久,兩人進了老城區。一望無際的夜市飲食餐車鱗次櫛比排在一條最寬的街道上。正是吃客們摩肩接踵的高峰,隻聽見處處鍋碗瓢勺有節奏的敲碰,卻聽不見生意人的吆喝聲,可每個攤位前都有不少人在比劃著挑食。
“瞧,甜紅麵?”亦文好奇地指著“餐車陣”後麵一個幹淨店鋪上方的招牌說,“麵還有甜味的,想不想去嚐試一碗?”
兩人走過去各點了一碗,坐在街邊露天安放的低矮餐桌前,用筷子撥弄著,邊研究邊品嚐。
“原來就是在稀薄的紅豆粥裏放些煮熟的蕎麥麵,還有點兒葡萄幹和蜜棗,又撒了些葵花籽仁,吃著隻有點兒淡淡的清香,連一絲鹹味兒都沒有。”蘇靜說著直搖頭,不想再動筷子。
這時老板娘從店裏走出來,手裏端著兩盤涼菜放在她倆的麵碗旁邊,好像聽見了那句牢騷,淺笑著說:“你們沒來俺這店吃過吧,這紅甜麵講究的就是沒滋沒味,要配上這盤爆醃涼菜吃,才能吃出清甜爽口。我們的回頭客多著呢。”
亦文端詳麵前冒尖的一大盤涼菜,有切得極細的黃瓜、蘿卜、青、紅椒和黑木耳,旁邊還擠著放了一把鹵煮花生米,顯得十分幹淨漂亮又實惠,就像旁邊站著的這位老板娘。她試著夾了一筷子涼拌青菜,塞進嘴裏,和剛才吃進去的麵條一起咀嚼。果然有種令人齒頰愉悅的鹹鮮味道。她嘴裏滿滿的說不出話,隻伸出一隻大拇指向老板娘晃了晃。後者滿意地點點頭,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她倆吃得高興,還商量著一會兒再去吃點啥,完全沒注意就在不遠處一個陰暗的小巷口邊上,有人在不眨眼地盯著這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