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會亮但夜不會,夜隻是走進了另一批人的夢裏,其實少年竭盡全力追逐的那束光恰是從前的自己。
數月前,西北域上空陰雲密布,織錦熾的部隊被前後包夾團團圍住。四支馬隊從敵軍陣營中衝出,繞著自家隊伍飛速騎行,像圍攻獵物的群狼,希冀以最小的代價拿下最豐厚的獵果,眼看部隊的領地被壓製的越來越小,除了那幾支馬隊,百米內的敵軍儼然沒有表現出進攻的欲望,織錦熾明白過來了,圍而不殲!幾個時辰之前哨兵來報了一封急信,是虎牢關的心腹來的密信,信中說守城的大將已經倒戈,現在呈內外夾擊之勢,眼前的情況織錦熾前陣子就有預感,王上近些年疏於邊疆政事,總采取一勞永逸的和平解決策略,實乃養虎為患。他從懷中拿出一塊包裹,小心翼翼鋪開來,是織家軍的形勢分布圖,他徐徐抹掉一部分,眼睛緊緊盯著遠在千裏之外的都城,大喊一聲:筆來。
《請罪書》:陛下,罪臣自領兵以來三擊北奴,屢立戰功,多年戍軍塞外以安民心,今遇兵敗被俘,食軍糧替君憂,罪臣萬死莫辭,人雲: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還。罪臣織錦熾去了——再叩首。
那一夜天亮的很早,清晨的雲朵格外安靜,晨光和著紅霞在天邊攪拌成妖豔的彩色。彩雲之下,數不清的屍體陳列在雪地上,大部分是織錦熾的人,一個瞎掉一隻眼的老兵還殘活著,他想起前夜將軍為救他被敵人刺傷,反而安慰他不會放棄一兵一卒直到自己戰死,老兵回想從軍的時候自己隻是一名小嘍囉,這輩子沒什麼理想,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村南頭有個中意自己的姑娘,他父母早亡靠叔父的接濟過活,長大點的時候他開始做力氣活,這天幫劉姨打水的時候遇見了那位在溪流邊梳妝打扮的姑娘,喜歡她不是因為她多特別,隻是那個早晨恰好有一束光正好落在她的發梢,而幹活一直勤勤懇懇的少年又恰好抬頭注意到了自己平時絕不敢正眼看的人,那一幕勝過千言萬語,女子注意到了少年眼中的光——為什麼這麼好看,她思忖著,過了一晌她發現少年盯著自己,她便低下頭去,卻發現水中不是自己的倩影,而是朝氣的少年,從那以後少年經常跑去打水,哪怕劉姨家滿了,還有王姨張姨,後麵的記憶不太清楚了,因為對少年來說她不在身邊的每一天都不重要了。最後老兵用盡全身力氣舉起第三根手指朝天,不知道此刻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將軍的英姿還是姑娘的倩影,奄奄一息的嘟囔道:啥呀,到底是個啥。隨後永遠的看向了天空,那片同樣的天空是和遠在家鄉的姑娘彼此思念的媒介,一縷殘魂西去,這也是多年來他唯一離開這裏的方式。織錦熾看著自己的殘兵敗將,捂了捂胸口,懷裏的地圖已被熱血殷紅,思緒回到昨夜,他帶頭在亂軍之間反複衝殺,西頭殺到東頭,再突然調轉,這樣的戰略確實把敵方的馬隊消耗了不少體力,敵軍也不敢貿然上前。
一陣軍前虎皮大鼓的聲音傳來,敵營中主帥被推出中心,他一揮手,馬隊片刻散去,兩側的戰士如兩股水流避讓開來,在水的盡頭是多年前的兄弟為他鋪的一條絕路,織錦熾在請罪書中一心求死的原因之一就是自己當年看走了眼,曾經要與自己榮辱與共、共話天地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哈哈哈哈——他長嘯,笑這人世雲詭波譎,笑這命運顛沛流離,他喊話對麵,寧負如來不負卿!隨後腳邊的長劍一提,一道白虹乍現。他脫力了,原來死亡的感覺會如此真實,劍鋒的力道使他半身轉過,看見不遠處一人牽著一匹馬,那大概是負心人給自己準備的吧,不過現在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用不上了,隨後腳也變得輕飄飄的,鮮血濡染著白雪,最後喃喃了一句。
遠處的負心漢盯著他的嘴唇讀出了那句告別:我解脫了,你呢?
負心漢沒有半點的感情流露,他已經恨透了朝堂,他教育出了出色的徒弟,此刻政變在他巧妙的謀劃下同時發生在西北域的皇城和中原的都城,他久違地站了起來,隨從遞上一支箭,他搭弓射箭一氣嗬成,頗有吾雖年邁箭矢猶鋒的畫麵感,飛矢穿過雲端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