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小馬對夢的感知不同。對一些馬而言,夢與現實的界限清晰可辨;對另一些而言,夢就像現實,雖有荒唐之處,但遠不足以讓他們發覺異樣。
瑞瑞則屬於後者,她喜歡沉溺在夢中,仿佛身處現實。然而,盡管事實是呈現在她麵前的景象除夢之外別無他說,感覺上卻不像是夢。就好像她陷入到夢與現實的夾縫裏一般,如果立在她麵前的天角獸的的確確是名副其實的露娜公主,那便是了。
她的目光在公主和惡靈間來回跳躍,在露娜公主的保護下,她感到腎上腺素激增。
哪怕是夢中的露娜公主。
露娜公主向惡靈踏出一步,透出一如既往的強大氣場,惡靈連連退卻,咬牙切齒。
瑞瑞的分身厲聲大喝,仍蓋不過一絲恐懼:“你……你以為你能阻止我嗎?!”
“你……你不過是虛構之物。我隻需小施一咒,就能將你撣走。”露娜平靜地說,毫不在意惡靈牙呲得有多凶。“舉蹄之勞。”
盡管如此,瑞瑞還是明顯感覺到露娜公主在拖延時間。她會想到首先要做的就是擊敗惡靈,不是嗎?
那她為何遲遲不動蹄呢?
“那你怎麼還不下蹄?!”惡靈問,就跟瑞瑞心想的一樣。瑞瑞聽到自己的想法被大聲道出來時不禁嚇了一跳——還是由惡靈道出來的。
露娜公主久久不語。
終於,她開口了:“這個生物……”她轉頭看向瑞瑞。“它的原型是什麼?”
如果說公主跟瑞瑞初次交談時的語氣還算和善,現在則判若兩馬了。她的眼裏沒有一絲溫暖,此刻的她在瑞瑞眼中就跟對麵的分身無異。
“它、它的原型?”瑞瑞問,要跟公主銳利的眼神保持接觸可真煎熬。“我……我不知道……”
公主似乎不滿意這個回答,皺了皺眉,回過頭去看惡靈了。她為什麼不高興了?瑞瑞回答錯了嗎?並不是說她能回答對了,她以前可從沒見過惡靈!
至少她希望沒見過。
露娜公主的角亮了起來,又將惡靈嚇退幾步。“給我看看它的原型!”她命令道,猛跺了一下蹄,角身火花閃爍。
“我不知道原型!”瑞瑞無助地答。“我沒見……過……”
就在惡靈開始改變形態時,她漸漸說不出話了。瑞瑞仔細觀察她的分身:看它的雙眼如何變形,牙齒如何增大。公主再一跺蹄,惡靈便成了送書馬的模樣,那凶惡的目光自他眼裏流出時不知為何顯得更歹毒了。
露娜公主哼了一聲,再次跺下蹄。惡靈又變了形,但沒變成小馬,而是一堵高聳的白牆,牆上映出瑞瑞在清醒時見過的駭馬怪影。露娜又哼了一聲,連跺了幾下蹄,惡靈的形態在送書馬、分身和白牆間變個不停。
“夠了!”循環了五次後,露娜喝止。
一道刺眼的光芒從公主角尖射出,瑞瑞下意識閉上眼,隻聽得見惡靈的尖嘯聲在周邊回蕩。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看到惡靈已經消失,便鬆了一口氣。
“我想……如果你相信我的存在,意味著你可能見過他,看來我錯了。”
露娜公主走上前,檢查了一下是否有殘餘的夢魘,隨後回到了瑞瑞身旁。雖然她的表情有所舒展,但瑞瑞看得出她有什麼煩心事。
“惡靈不見了嗎?”瑞瑞問,既是為了緩解緊張氣氛,也為了確保自身安全。
“如我所言,不是嗎?驅散夢魘是一項簡單的任務,更別說這裏的小馬駒常常做有關他的噩夢。”公主回頭望向惡靈消失的地方。“我所驅散的他的形態各種各樣,多到無以計數,但我想,這並不能改變月影鎮讓我的處境愈發惡劣的事實。”
她又看向瑞瑞。“你真是匹怪馬,不是嗎?”瑞瑞一聽,拉下了臉。“你必須真正相信我的存在,我才能進入你的夢境……你是誰?”露娜公主環視了一圈精品店。“還有這個地方。這是什麼房間?這是哪?”
“這是我在小馬鎮開的時裝店,”瑞瑞連忙答,並未考慮到公主可能不知道小馬鎮是哪。等下,不對……小馬鎮早在暮暮還是自由身時就已經建立了,對吧?
公主回答了她的問題。
“小馬鎮?一匹從小馬鎮遠道而來,還相信我的存在的年輕雌駒?”露娜緩緩地、小心地問。她注視瑞瑞一陣子,隨後別過了頭。“真是怪事。已經太久了,我的內心早已失去了重燃希望的力量。”瑞瑞來不及提問,公主看向她,低聲問:“你找到她了嗎?”
“找到了。”瑞瑞立刻說道,這些字就這麼從嘴裏滾了出來,不給大腦任何理解或思考的餘地。她隻是明白公主話有所指,明白她指的是誰。
“證明給我看。”
“暮光閃閃,”瑞瑞答,遲遲才想起暮暮的名字在月影鎮裏算不上是證據。
“給我看!”
瑞瑞正要問怎麼給她看,隻聽公主的蹄子砰一聲踏在地上,角尖直冒火星。她們所在的房間開始扭曲變幻,猶如一圈圈波紋在池塘表麵擴散開來,隨著波紋逐漸平息,映入眼簾的依舊是旋轉木馬精品店。
“我明白了。”公主麵色鐵青,別過臉去。“我本未抱太大期待,但我仍感到失望。”
“別,等等!”瑞瑞立刻叫住她,靠近一步。“我向您保證:我真的找到她了!”她四下看看房間,眼中燃起怒火,拚命地想用意誌力把它變成圖書館。這不是她的夢嗎?怎麼就不能任她——
場景改變了,露娜和瑞瑞發現她倆身在圖書館裏。
瑞瑞飛快轉過身,她的夢終於聽話了,她看見一隻天角獸坐在她旁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書架過道。
可惜,她並不是暮暮。
她並不是瑞瑞所關心的那個書呆子幽靈,在她眼前的是她曾在搜尋夜間見過的“書癡公主”的形象:眼鏡,馬尾辮,胸前帶口袋的襯衫,厚重的鼻音,諸如此類。
露娜公主的內心毫無波動:“啊。”
瑞瑞都感覺自己快羞醒了。
露娜歎了口氣,移開了目光。“好吧。還有別的夢魘等著我去——”她停下動作,再次把注意力轉向書癡。
書癡看上去憂心忡忡的,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不一會兒,引她不安的源頭從排排書架之中走了出來,是瑞瑞。她的雙眸閃著黃光,獨角纏繞著某種黑色的魔法。
此時此刻,露娜和瑞瑞的注意力都被這一幕緊緊攥住了。
瑞瑞看呆了,看著另一個她威脅書癡公主,將天角獸一步步往牆上逼退。感覺好不真實,連威脅都是像空氣一般,隻因為書癡公主的外表、嗓音和語氣都不似暮暮。
“這是什麼意思?”書癡公主問,她的臀部已經抵上了牆麵。
另一個瑞瑞沒有回答,而是射出一道激光,霎時轟天震地。書癡重重撞在牆上,隨之迸開的滾滾塵土很快吞沒了她。
露娜率先做出反應。她的角開始發光,毫無疑問,她正醞釀一舉終結這個卷土重來的夢魘,但就在她施咒的節骨眼上,有什麼讓她一愣:“書癡”公主在高聲呼喊瑞瑞的名字。她的聲音變了調,就在瑞瑞察覺到這點的瞬間,威脅一下子有了分量。
暮光閃閃的身形從塵埃中浮現,她的胸脯劇烈地上下起伏,麵龐和皮毛遍布汙垢和焦痕。在她認識暮暮期間,瑞瑞在天角獸臉上見到的表情並不多。憤怒,矜持的喜悅,困惑……但,她從未目睹暮暮的表情爬滿如此刻骨的仇恨。
“暮暮?”露娜驚道,怔怔地看著這匹她數千年來都不再見過的天角獸,接著她望向瑞瑞,逐漸明白了。“你……你……這就是為何……”
瑞瑞沒心思去聽。
“瑞瑞……”暮暮嘶嘶地說,張開了雙翅。“我信任過你……”
盡管暮暮的仇恨並非向她傾瀉,感覺卻多麼像啊。感覺就像是她背叛了暮暮,她想大聲說出她沒有,卻發現話語哽在了嗓子眼裏。
“我還以為你是我的朋友呢,”暮暮繼續說道,聽到她的笑聲,瑞瑞從未感到這麼心痛。“我想我錯了。”
另一個瑞瑞隻是淡淡一笑,獨角再次亮起。“別了,暮光公主。”
見她的分身釋放出一道攻擊,瑞瑞尖叫著讓暮暮躲開。闖入耳膜的卻並非爆炸聲,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響聲。讓她震驚的是,周圍的景象開始開裂,仿佛這個夢真的被炸碎了一般。但她的注意力並沒有完全脫離暮暮,後者已經定格在了原地,眼中凝結著無情的恨意。
“你快醒了!”露娜朝她大喊,瑞瑞總算如夢初醒。“夢境正在瓦解!”
“可是——!我——!”她不停地回望暮暮,不管看見她的表情有多痛苦;一隻執著的飛蛾,故意撲向熊熊燃燒的火焰。
“聽本宮說!”露娜大聲命令道,瞬移到瑞瑞麵前,擋住了暮暮的身影。一束束激光從她的角尖射出,撲向裂縫,填補犬牙交錯的豁口。“我、我在這裏……無法使出全力。至多維持幾秒到幾分鍾的時間,隨後夢就會崩塌!你一定要解救她,不惜任何代價!”
“那您呢?您要怎——”
“不要管!本宮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露娜打斷瑞瑞的話,提高了嗓門。“如果你救不了暮光閃閃,吾等姐妹就毫無希望了,如果暮暮和塞蕾絲蒂亞毫無希望,吾等所有馬都毫無希望了!”
“那惡靈呢?!”瑞瑞問,試圖看一眼被擋在露娜身後的定格的分身。“要是我再幹涉,他可能會對暮暮下蹄,對我,我的朋友——”
“小姑娘,本宮被囚禁在此足有千年了,可暮暮和我的姐姐至今仍未重見天日。你不覺得這其中有蹊蹺嗎?如果你幹涉深到足以找到我們中的兩位,那我很驚訝他竟還未處置掉你。”露娜說,見瑞瑞往後縮了幾步,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刺耳了。這時,整個房間開始扭曲變形。她用一種溫和又不失嚴厲的語調繼續道:“如果你害怕自己的行為招來惡果,如果你不想噩夢纏身,你必須做出選擇。要麼在惡靈尚未動蹄之前永遠退出,要麼就全心全意地幫助暮暮,哪怕明知已步入險境。”
“可暮暮一旦發現惡靈在針對我,她就不讓我幫她了!”瑞瑞回答,咬緊了牙關。“她什麼也不跟我說。起初也不想讓我幫忙——就好像她不想重獲自由一樣!”
這些話似乎引起了露娜的共鳴,一瞬間,她的咒語鬆懈了。一條更大的裂縫乘虛而入,露娜咧了一下嘴,再次強化咒語。“不。我向你保證,她隻是不希望你受傷。想必你跟她走得很近,”露娜說,表情變得愈發痛苦。她走到一邊,好讓瑞瑞看到那已經失真的暮暮的影像。“這樣的話,她也必須選擇。要麼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協助你,要麼永遠無法和你達成一致去解放她,解放我們三個。但你要知道,如果你選擇幫助她,我倆就不能再見麵了。”
露娜的咒語終於崩潰了,裂縫開始再生,越來越密集,越來越猙獰。
盡管公主的身體開始消逝,她仍然堅持著說:“你在這裏說明惡靈或許還未察覺到你已經遇見我了。能有幸見到你,還知道你找到了暮暮已經超乎我的期待,而且……而且再見麵會引起惡靈的注意,恐怕我沒有能瞞過他的運氣。我讓萍琪去找其他公主已經將她置入了險境……不能再危及別馬了……”
“等、等等!”瑞瑞懇求道,眼睜睜看著房間扭曲得麵目全非。“您不能就這麼走了!”
不幸的是,她的懇求未能傳達,瑞瑞話還沒說完,露娜就消失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不顧整個世界在她周圍旋轉不止,支離破碎,直到刹那間,終焉降臨,她睜開了雙眼。
瑞瑞汗流浹背地醒來,大口喘息著,心髒在胸腔裏砰砰作響。她的思緒亂作一團,過了好一陣她才捋清自己不是躺在圖書館,而是旅館房間內。
“瑞瑞?”
瑞瑞轉過頭,發現小蝶正立在床邊,看上去很清醒,而且擔心壞了。見瑞瑞還認得她,小蝶走近一步。
“你做噩夢了……”
“小、小蝶,”瑞瑞氣喘籲籲地說,她漸漸鎮定下來,讓有關噩夢的記憶從腦子裏排走。“對不起,親愛的。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小蝶搖搖頭,寬慰地笑了笑。“看到你現在沒事,我就很高興了,”接著她抬起蹄,小心翼翼地搭在瑞瑞肩頭。“想跟我說說嗎?”
她想跟小蝶說說嗎?
當然,她想說,但這真的好嗎?讓她的夥伴得知她們很大概率在被一個可怕的怪物跟蹤,這樣嚇唬到她?
“我……我……不了,我覺得沒必要,親愛的。”她回答——不,是撒謊道。“等明天我們都精神好點了再說吧?”
小蝶看上去還有些顧慮,但也不再堅持。“好吧。”她留給瑞瑞一個微笑,接著跑回床上躺下了。
瑞瑞沒有躺下,隻是坐在床上,努力穩住呼吸。她會跟小蝶說的,不能藏著掖著。也許不是剛才,但最遲是隔天。如果惡靈的的確確在盯梢她們,小蝶有權了解情況……
也有權拒絕繼續幫忙。
她的夢……盡管已經開始消融殆盡,難以憶起,但也有清晰的碎片殘留。那個……那個真的是露娜公主嗎?肯……肯定的吧?她說要是暮暮不自由,她就毫無希望,什麼意思?
她突然想到,她從來沒有好好思考過這一點:不是每位公主都能用同一種方法解救出來,不是嗎?
她的腦中閃回到夢的其他片段……那個威脅著實後勁不小。即便露娜公主希望瑞瑞沒被盯上,瑞瑞也深信自己已經被盯上了。她的思緒自然而然領她到了夢中最可怕的一幕,也是她記憶最深的一幕:暮暮遭到背叛的模樣。
“瑞瑞……我信任過你……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
這段記憶怎麼也揩不掉,令她直犯惡心。
她躺回床上,閉上眼睛,嚐試再次睡著——也盼著做夢。瑞瑞想要徹底確定之前那個並不隻是黃粱一夢,哪怕公主警告過她。她僅剩的選擇就是等候跟萍琪談一場了。她望向窗外,注意到太陽正慢慢升起,至少這意味著她不用等太久了。
════════════ ✲ ✲ ✲ ════════════
到了早上,反複睡著好幾次,隻收獲幾個噩夢,沒有露娜公主,瑞瑞不得不認了命:要麼全是她自己的幻想,要麼就是公主一方執意不再與她聯係了。說真的,惡靈也不至於每個夢每個舉動都要窺上一眼吧?公主再準她夢裏見一麵有什麼不好的!
不得已,她隻能把殘存的夢的記憶一點點記到紙上。除了公主的警告和必須要告訴暮暮的關於惡靈的消息,大半都已忘了個精光。倒黴的是,那些可怕的記憶就宛如水晶般明晰。
她猛然明白了萍琪派為什麼要記夢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