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輕輕地吹著,雖然他們身在亞熱帶地區,但畢竟是十月底了,風裏終究還是夾帶著一些涼意。
“我覺得,烏葉你很奇怪,說話的方式,做事的風格,一切的一切,都不像個正常人。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跟江sir的交易是什麼?”虞滄的語調還是很平靜,聽上去不像是在逼問什麼。
“是秘密。”烏葉微微低下頭,伸手順了順自己烏黑的發,“不能告訴你的秘密。但是我可以保證,我絕對不會傷害他們。”她纖長的睫毛像鳥兒沾濕了翅膀,總會不自覺地抖動一下。
虞滄,朝烏葉的方向走了一步,低著頭問她:“不會傷害他們·····那個古怪的故事呢?你為什麼要騙楊霜?為什麼要騙我們?”
“一開始,因為江sir和楊霜的事情,我沒來得及多想。一直到,你說了那個關於貔貅的故事,我就開始想:好像你一直在暗示和引導我們做事······其實都是你跟春來的計劃吧?從知道楊霜懷孕開始,春來開的塔羅牌,告訴我楊霜懷孕,在小區跟我們偶遇,在便利店講的故事······這些都是圈套是不是?你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算計著我,算計著楊霜和江sir是不是!”虞滄試圖通過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是他的情緒波動似乎有點大,無法徹底壓抑住。
“虞滄,你又為什麼這麼生氣?”
烏葉蒼白的臉上展露出一絲困惑,笑容卻是諷刺的:“不管從哪個角度想,我都覺得我做的是一件好事,是我察覺到他們的矛盾,也是不辭辛苦為他們找到了東西,解決了這件事情,我也沒收他們一分錢,隻是請江先生幫我做一點事情。他得到暫時的安寧,我得到了他的幫助,兩全其美的好事,你又為什麼這麼生氣?”
虞滄攥緊了拳頭,沉默不語。烏葉聰慧,很快猜到了幾分,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她整個人被樹的陰影空罩住,難得正經地跟虞滄對話:“我明白了,虞老板為人正直,看不慣我的卑鄙,自然不想跟我這樣的人為伍。既然如此,以後大家不必有過多的交流了,就當半個陌生人吧。”
趁著虞滄還沒有回答,她快步走出了路口,往小區裏走去了。
“什麼啊······”虞滄被烏葉這麼一說,才發現自己的異樣。退一步說,烏葉幫了江sir他們這麼大的忙,他確實犯不著為了這點事生氣。
可是虞滄心裏就是覺得不舒服,想來想去,想到一開始跟烏葉認識,是不是她那個時候就打好主意了?因為自己跟江sir和楊霜的關係,才跟自己交好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自己隻是一塊墊腳石?隻是用來接近江sir的工具?
“什麼啊······”他又重複了一遍,有點失魂落魄地,時間還不算晚,他沿著路邊走了一段路,旁邊經過一輛轎車,熟悉的車型和車牌,是他父親的車。車速減慢了,後車窗降了下來,父子倆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司機又加速了,把虞滄甩在後麵。
江sir跟楊霜重歸於好,兩夫妻打算搬回去跟江sir父母一起住,畢竟江sir爸爸是開診所的,如果有什麼突發症狀也可以及時處理好,加上楊霜懷孕了,以後肚子大了也要人照顧。虞滄特地休息一天幫他們收拾東西,還順便蹭了一頓飯。江sir的爸爸是虞滄的舅舅,小時候兩家人還有來有往,自從他生母出意外過世後,父親再娶妻子,舅舅恨透了他,兩個人徹底沒了來往。虞滄倒是因為江sir的原因時不時在舅舅家蹭飯。
今晚楊霜的母親也來了,飯菜格外豐盛。相比起江家父子的杞人憂天,舅母明顯豁達開朗得多,她跟楊霜母親還在討論要準備什麼東西。楊霜現在孕吐還不是很嚴重,但是兩個生過孩子的人比較有經驗,最害怕高開低走。
江sir過段時間要去接受治療了,舅舅給他做完心理輔導後坐在了虞滄旁邊,對著侄子苦笑著說:“舅舅有點鬱悶,你跟我出去一趟,買點飲料,順便散散心。”
虞滄點頭,跟其他人打了招呼後,兩個人就出門了。
舅舅先是噓寒問暖了一陣,問了他最近生活怎麼樣,也問了他父親跟後母。梁荷的情況如舊:吃飯吃藥,有固定的散步時間,然後回病房,繼續神神叨叨。她已經完全把自己當做了江英,說的話基本不離虞滄跟他爸,最多念叨的就是一句“誰都別想搶走我兒子的東西!”
虞滄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被搶走。
舅舅這次找他聊天就是告訴他,梁荷為什麼一下子會爆發,做出這種事情。
“還記得那個當律師的陳叔叔嗎?我前段時間碰到他了,我們去吃飯,他喝醉後告訴我,說你爸之前寫過一份遺囑,大概就是他的所有財產都會留給他的私生女······後來那女仔出事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我原本想早點告訴你,不巧,如淵他又碰到這種事情。”舅舅吐出一口煙,語重心長地說:“你爸他······真不是個玩意兒!當初就不應該讓阿英嫁給他·······”
虞滄麵無表情地點頭:“我知道了。”除此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舅舅也知道他心裏不舒服,沒再繼續往下說。兩個人回去後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照樣吃喝,臨走的時候舅舅還給虞滄轉了一萬塊。虞滄不想要,舅母歎了一口氣,眼神憐愛地說:“好孩子,你這段時間也辛苦了。我們沒有及時幫到你,還要你替我兒子操心。你就收下吧,以後有什麼事情記得第一時間來找我們。”她拍了拍虞滄的手,帶著長輩的關懷。
虞滄還是收下了。他不想逞強,之前的積蓄已經花的差不多了,梁荷一個月的治療費差不多就要四千塊錢,按照他現在的收入,根本撐不了多久。
舅舅家離他住的地方不算遠,走路也就半個多小時。他喝了點酒,打算走回去,散散酒意。
今晚的菜有一道涼拌魚皮,虞滄吃了一口,雖然處理得很幹淨,但還是嚐出了腥味兒,隻有一丁點,卻在口腔裏殘留許久。他喉嚨哽得難受,不得不死死咬住牙,生怕自己不鬆懈就把飯菜全都吐出來。
虞滄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父親那麼討厭他?
總是連看都不看他,總是對他冷嘲熱諷。過去的二十六年對他態度最好的一次就是把他趕出門的那次,他感覺得到,感覺得到父親的如釋重負。
可是究竟是因為什麼?
恨他恨到要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步,恨他恨到連財產一分錢都不想給他的地步?
難怪梁荷會發瘋。
如果,如果不是已經發生了這麼多難熬的事情,我或許也會瘋。
虞滄這樣想,稍不留神,胃裏一陣翻湧,他感覺到被嚼碎的食物頂了上來,混合著淡淡的魚腥味,他對著下水道吐了出來。他吐得很狼狽,差點把膽汁吐出來,把胃裏的食物全都傾瀉掉後,他覺得自己清醒舒適了不少。
但心裏還是難過。這段日子真的,太難熬了,太難熬了。
虞滄感覺到眼眶的酸脹,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大街上哭。這裏太空蕩,太沒有安全感了。虞滄擦了擦嘴,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就近買了一瓶水潤了潤嗓子,把嘴裏難聞的味兒壓下去了。
回到家,虞滄沒有開燈,直奔臥室,倒床就睡。
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崩潰的?大概是從媽媽出事的那天吧。
每當虞滄想念自己的生母的時候,他就會做一個夢。這個夢他大概做了二十年,來去往返也隻有一點事情可以展現。他知道自己就在那裏,顛倒的車輛,破碎的玻璃,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血液、血液,他隻能看到一片猩紅,耳朵劇痛,什麼都聽不到。
媽媽呢?他慌亂地想,她應該就在自己旁邊,但是他卻不能動。明明,明明她就在旁邊,搞不好還在說話。可是他聽不到,他什麼都聽不到!
二十六歲的虞滄又被困在八歲的自己的身體裏。這是他永生的噩夢,隻要他一想到媽媽,他就會做這個夢,不斷地被折磨。
動一下,就動一下!隻要往右邊側一下頭,你就能看見她,看她最後一眼!
最後一眼。
他其實沒能見媽媽最後一眼,他忘了事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他隻有模糊的記憶,母親帶著自己離開家,驅車去什麼地方。他睡著了一陣子,他們的車就衝破了護欄,翻下山,雖然隻有四五米,但因為那個時候是晚上,路上沒有什麼人,他們傷得又嚴重,被發現的時候媽媽已經死了,隻有他還活著。
對他來說,隻是一覺醒來,就和媽媽天人兩別了。他在醫院趟了一個多月,連媽媽遺體都沒有見到,隻有一方墓地。
他想見媽媽最後一眼,所以沒有告訴過任何人,自己總被噩夢纏身。在不理解父親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恨的時候,在被同學嘲笑霸淩的時候,在每個終於畫完作業的淩晨的時候,他就會思念母親,然後入睡,做夢。夢到車禍的當天,他被困在車裏,其實有過短暫的清醒時間,隻是動不了,隻有接踵而來的恐慌與痛苦。
但是他看見了,透過支離破碎的車窗,他看見了一雙眼睛,在車外。在黑暗裏,那麼明亮的眼睛,那麼漂亮的金褐色!
虞滄醒來的時候滿身大汗,渾身上下還散發著奇異的臭味,自己聞了一下,差點沒背過去。他趕緊去洗了個澡,換了幹淨的衣服。
他隨便做了點早餐,味如嚼蠟地吃完。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能夢到那雙眼睛,詭異的瞳色,估計當時看見的是什麼動物。但是,那雙眼睛的顏色,竟然和烏葉的眼睛是一樣的。
雖然沒有正式問過烏葉本人,但是從她的身高樣貌判斷,她應該是個混血兒。本地女生基本都是像春來一樣是嬌小的類型,很少會有像烏葉這樣一米七的高個子,加上她蒼白的皮膚和棕色的頭發,一雙金褐色的眼睛,任誰看見都能猜得出。所以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