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棄了掙紮,是無力反抗,也是不想反抗。我承認我不是什麼貞潔烈女,天知道我有多思念他懷抱的溫度,我有多想念他唇齒間的味道,我有多懷念和他談戀愛的日子。那時候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膩在一起,即使在喻茵的注視下。
一想起喻茵,什麼熱情都冷了,我用力揮開他落在我領口的手,從他的懷抱裏掙脫。
葉正宸深深地看著我,黑眸裏還跳動著欲望的火焰:“我們別再彼此
折磨了,我知道你根本放不下我。”
“怎麼樣才是不折磨?做你見不得光的情人?”我堅定地搖頭,“你回去吧,喻茵在等你。”
他急切地張口,想要反駁什麼,然而片刻的停滯後,又把差點出口的話咽了回去。他伸手,輕輕撫摸我的長發,充滿眷戀: “丫頭,我知道我沒資格要求你什麼,以我目前的處境,我說讓你等我,太自私了……可我希望你再信我一次,等我恢複自由的時候,我一定娶你。”
我不知道隔壁的女人是否能聽到,如果聽見了,又會作何感想?是否和我一樣,有多深的愛,就有多深的恨,多深的痛?
長久的沉默後,我給了他答案:“你是有婦之夫,我沒辦法答應你任何事。你走吧,以後不要再打擾我。”
葉正宸走後,我胃疼如絞,捂著嘴跑進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紅色的梅酒濺在白色的洗手池上,血一般鮮紅。
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坐在洗手間的地上吐膽汁,根本沒力氣接電話,可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看打電話的人那麼執著,我硬撐著爬出洗手間,伸手抓過地上的包包,摸出電話。
手機上顯示的是國內的號碼,如果我沒記錯,是印鍾添的手機號碼。記得剛來日本的時候,印鍾添經常打電話給我,或者在網上給我留言,自從我告訴他我交了男朋友,他再沒主動聯係過我。
“嘿!”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精神抖擻。
“小冰……”他頓了頓,問我,“你在日本忙不忙?”
“還好,最近有點忙。”
“能不能抽時間回國一趟?”他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凝重,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發生了什麼事?”我的手開始發抖,電話都快要拿不穩了。
“薄叔叔,剛剛動完手術……”
我頓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這段時間,我每次打電話回家,媽媽和爸爸的聲音都很平靜,簡單問問我的近況就迫不及待掛了電話。我因為心情不好,也沒有多餘的心思胡思亂想。
“他得的什麼病?” 我急忙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回來再說吧。”
如果是一般的病,我父母不會瞞著我,印鍾添也不會讓我回去。
“有沒有生命危險?”我不斷地默念:沒有,沒有,一定沒有。
“手術很成功,醫生說……暫時,沒有。”
印鍾添的一句“暫時沒有”,像地獄的鍾聲一樣恐怖。
“我現在就買機票。”
我立刻掛斷電話,查航空公司的電話,我訂了最早的一班飛機——第二天早上十點。這時候,我真的什麼都顧不上了,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見了什麼都往我的行李箱裏塞。
淩晨四點,我收拾好東西,拖著行李箱出門。經過葉正宸的門口,我看了他門上的名字一眼,緩緩放下行李箱,按了他的門鈴。
門打開,門口站著一身紅色睡衣的喻茵。她的衣服真紅,紅得刺眼。
“有事嗎?”還是淺淡的微笑。
“葉正宸在嗎?”
“他還在睡覺,需要我叫醒他嗎?”
天剛蒙蒙亮,遠處全是霧氣,一片蒙朧,樹也蒙朧,湖也蒙朧。
“不用了,謝謝!”
我坐第一班前往國際機場的大巴去了機場。這個國家,這座城市,這棟公寓,我再不想回來……
換登機牌的時候,服務人員提醒我:“你沒有辦理再入境手續,離開之後,需要再次辦理簽證才能入境。”
“我明白,沒關係。”
還有兩個小時才能登機,我坐在椅子上打電話,把回國的消息告訴了淩淩、秦雪、馮哥還有李凱……
最後一個電話,我撥給了葉正宸。電話響了一聲,我便後悔了,正要掛斷,那邊接通了。
“我要走了……”
“丫頭?”我聽見電話裏的他重重地出了口氣,接著問我,“你要去哪?”
“さよならは(再見)。”這句話在日語裏是“再見”的意思,日本人隻在一種情況下會說這句話,那就是確定兩個人永遠不會再見。
廣播正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機,我聽到葉正宸說了兩個字:“等我——”
我掛斷電話,卻一直握著手機。
我在機場度過了一生最漫長的兩個小時,我害怕看見他,卻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航站樓的大門,每看到一個匆匆而來的人影,心都會收緊。
登機時間到了,我走向登機口,工作人員檢查我的登機牌時,他來了。我看了他最後一眼,很多次午夜夢回,我都會想起他那時的樣子:他的臉上都是汗,衣服也被汗水打濕了,他拚命擠過人群,一遍遍喊著我的名字。
“薄冰,薄冰……”我第一次聽他喊出我的名字,才發現我的名字透著深切的寒冷。
我接過工作人員遞給我的登機牌,走進登機口,他想要追過來,卻被幾個工作人員合力攔住。
“薄冰!”他顧不上別人的眼光,焦急地喊著,“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我手中的行李如千斤巨石,我提著它,步履維艱。
“你給我三分鍾,我跟你說真話……三分鍾,隻需要三分鍾。”
這是他最後的要求,而我,沒有給他。
後來,我常常會想,如果我再給他三分鍾,他會告訴我什麼,但我想
不出來。
飛機在跑道上呼嘯而起。大阪,這座讓我嚐過最甜和最苦的滋味的城市,漸漸在我眼前變小,最終埋葬在一片碧藍的汪洋之中。
之後,汪洋越來越模糊,淹沒在我的眼淚裏。不是我不想給他三分鍾,我怕給了他三分鍾,我就再沒有勇氣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
伴隨著劇烈的顛簸,飛機終於降落在中國。我推著行李車走到出口,第一眼便看見了站在接機口的印鍾添。他一點都沒有變,和記憶中一樣西裝革履,儒雅沉靜,而我已不是離開時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丫頭。
眼中凝著淚水,我急切地奔向印鍾添。越是心急,行李車越是執拗地不肯前行,我幹脆丟了行李,跑到印鍾添身邊。
“我爸爸到底怎麼了?”我的聲音顫抖而尖銳。
他無言地看了一眼我紅腫的眼睛,把我的行李車推到旁邊,緩緩取下車上的行李箱。他越是不說話,我心中的恐慌越是蔓延。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近乎懇求地問:“你告訴我吧,他到底得了什麼病?”
他握住我的手,歎息一聲:“我帶你去醫院,路上再說吧。”
從機場去醫院的路上,印鍾添告訴我:“薄叔叔得了淋巴瘤,病理化驗的結果剛出來,II期。”
我的腦子裏轟隆一聲,整個人都蒙了。
我用力掐自己的手臂,希望能將自己從噩夢中喚醒,可無論我怎麼掐,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印鍾添。
印鍾添安撫地摟住我的肩膀,告訴我:“小冰,你不要太擔心。醫生說,癌細胞沒有擴散到其他器官,放射性治療或者化療的治愈率很高。”
我努力在一片混沌的大腦裏搜尋著關於淋巴瘤的信息,除了想起這種癌症的五年存活率很高,但老年人和孩子的存活率低,生存周期一般隻有五至十年,剩下的就是一片空白。
印鍾添不停地安慰我:“小冰,你應該知道,現在醫學發達,癌症已經不是必死的絕症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就是因為知道癌症的存活率有多低,我才不敢期待這樣的幸運。
癌症!這是我每天都要看上數百遍的詞彙,以前它對我來說隻是個專業詞彙而已,此刻它卻像傳說中的魔鬼真實地出現在眼前,張著血盆大口,隨時要把我啃得屍骨無存。
車輪駛過塵土飛揚的街道,終於停在南州市人民醫院的門前,車還沒有停穩,我已衝下車,跑進醫院。我跌跌撞撞地跑來跑去,根本分不清方向,最後印鍾添拉著我的手,帶我走進一間病房。
病床上,臉色灰白的爸爸正在淺睡,瘦削的身體蜷縮著,眉心的皺紋上積滿了病痛的印記。
我記憶中的爸爸高高瘦瘦,笑起來總是那麼溫柔。我還記得他送我去機場那天,一手提著我超大的行李箱,一手攬著我的肩膀叮囑我:“到那邊好好照顧自己,沒有錢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寄。”
不過一年時間,他已瘦骨嶙峋,似乎連站起來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聽見聲音,爸爸睜開眼,一見到我立刻掙紮著坐起來:“小冰?你怎麼回來了?”
胸口憋得無法呼吸,我扶著床,拚命地喘著粗氣,接著眼前天旋地轉,一片漆黑,我聽見有人喊我“小冰”,是媽媽哽咽的聲音。
我努力伸手去抓,想要抓住些什麼,但抓到的都是黑暗。
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躺在病床上,印鍾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陪著我。
輸液瓶高高懸在半空,冰冷的液體順著滴管流進血液中,一滴一滴,就像眼淚,緩緩流進我的血液中。
見我醒了,印鍾添傾身坐近一些,問我:“你想吃點什麼?”
“擔擔麵。”傷心也是需要力氣的,所以我急需補充更多的力氣,“我要一大碗。”
“好,我馬上去給你買。”
那天晚上,我坐在爸爸的病床邊吃了好大一碗擔擔麵,連麵湯都喝幹淨了。
爸爸心疼地望著我,感歎:“你怎麼瘦成這副樣子了?是不是日本的東西吃得不習慣?”
我用盡全力擠出笑臉,說:“日本的飲食畢竟不同,教授還壓榨我,我能不瘦嗎?還是祖國好。”
爸爸心疼地摸摸我的頭:“是啊,哪裏都沒有自己家好。”
“爸爸,我不想回日本了,我想留在南州工作。”
爸爸想問什麼,猶豫了一下,說:“你想怎麼樣都隨你。人這一輩子很短,一定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或許隻有當生命進入倒計時,我們才會後悔自己把太多時間浪費在不想做的事情上,而想做的事,哪怕是一次簡單的旅行,也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不想自己後悔,為了所謂的修士學位,把時間浪費在不知道能不能養活的細菌上,更不想浪費在和別人的老公糾纏不清上。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陪著爸爸,幫他對抗身體裏的癌細胞。
第二天,我請季師姐幫我辦理了退學手續,把我留下的東西處理了,她沒有提及任何人,我也沒問她任何有關葉正宸的事。
後來,我在人民醫院的腫瘤科做了醫生,腫瘤科是一個不斷有人進來,幾乎沒有人出去的地方。我送走過很多人,送他們去了天堂;我也挽留住很多人,看他們出院時興奮的樣子,我終於明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人在忙碌的時候總是容易遺忘。我在忙碌中漸漸忘記了許多日本的人和事,快樂的、傷心的,都淡忘了,隻有看見手表上的“宸”字時,心還
會被紮疼,但也僅僅疼一下而已。
三年,當初被葉正宸一遍遍提起時,我總以為太漫長,不敢去期待,而當手腕上的表針在忙碌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轉,日曆在生存與死亡的掙紮中被一頁一頁撕去,恍然看見日曆上的時間時,我才發覺,一千多個日夜並不是特別漫長。
這三年裏,我似乎忙得天旋地轉,可細細回想,能記起的似乎隻有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