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做吧。”我把菜單遞還給她。
她看向葉正宸,他點頭:“那就隨便吧。”
服務員退出去,我們又一次麵對麵坐著,很近,又很遠。
房間裏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我低頭喝茶,心緒就如同開水中徐徐展開的茶葉,慢慢被酸澀浸滿。
他再次開口,語調和表情仍是我讀不懂的平靜無波:“你不想問我為什麼穿這身衣服嗎?”
手裏的茶杯一顫,茶水漾過手指,滾燙。
葉正宸仍然淡定地輕吹著漂浮的茶葉末,慢慢說著:“我爸爸是個軍人,我從小在軍區大院裏長大。十八歲那年,我想考醫學院,他讓我考空軍學院,我們僵持了兩個多月,他終於同意我報醫大。我讀大三那年,因為綜合素質突出,被送去進行特殊培訓……我能說的,隻有這些。”
我恍然地望著他,一時間,被我強行封存的記憶全都如熔岩迸發般湧了出來:他整潔的房間,他不凡的身手,他始終合著的窗簾,他對細菌的了如指掌,還有他反複提及的“自由”與“責任”,還有總統套房再見那天,他胸口上初愈的傷口。
他敏銳的目光直視著我,我知道他想在我臉上尋找什麼,但除了不知所措,我還能有什麼反應?又一個真實的謊言被掀開,又一個意外的真相擺在我眼前,我已經完全亂了。
我的心防又開始動搖。不是我的防禦不夠強大,而是有葉正宸的地
方,根本沒有牢不可摧的城牆。這三年來,我做過無數次的假設:假如葉正宸來找我,假如他還愛我,我真的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不在乎他欺騙我,不在乎他和喻茵究竟發生過什麼;假如他來找我,假如他還愛我,我可以原諒他,一切都可以原諒。
現在,我知道了他想說卻無法出口的真相,真正懂了他當年所說的“身不由己”。說我沒有絲毫動搖,不想回到葉正宸身邊,那是假的,畢竟葉正宸是我唯一愛過的男人,但我與印鍾添有了婚約,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他。
可是,我選擇印鍾添,真的對嗎?這種“善意”的欺騙,是他想要的嗎?
“丫頭——”又是這聲呼喚,我有種將被卷進一個旋渦的錯覺。
我驚慌失措,口不擇言地問:“喻茵……她好嗎?”
可能我的問題太過突兀,葉正宸目光沉了沉,細細地琢磨著我的表情。
“聽說你們夫妻感情很好,恭喜。”
葉正宸愣了一下:“誰告訴你的?喻茵?”
“這個重要嗎?”
他看向窗外,過了一會兒,轉回臉看著我:“我和她是工作關係,除了工作,我們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耳畔響起陣陣轟鳴。如果是三年前聽到這句話那該多好,可惜,當時他什麼都不能說,隻能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現在說出真相,讓我如何回答?
我低下頭,看著手指上的鑽戒,他也順著我的眼光看向我的手指。冰藍色的燈光折射在上麵,五光十色。一塊沉積了千萬年的石頭會這麼美,是因為它經過了千萬刀的切割和千萬次的打磨,所以它代表著永恒、一生一世的承諾,是印鍾添對我的承諾,也是我對他的承諾。
服務員將飯菜端上來,我們再也無話,安靜地吃飯。吃過食之無味的
午飯,葉正宸送我回到住處,仍是一路無話,直到離開時,他突然攥住我的手,戒指硌疼了我的手,可能也硌痛了他的。
最終,他放了手:“不用擔心,你未婚夫的事,我會幫你解決。”
“謝謝!”我轉身,向前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我回頭叫住他,試探著問,“你身上的傷,沒事吧?”
“沒事。田中教授親自做的手術,怎麼會有事?”
我無言地點頭。田中教授是國際上首屈一指的胸外科專家,需要他親自做手術,怎麼會沒事?
回到旅店的房間,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我努力去回憶我和印鍾添這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可葉正宸的影子總會把我的思緒擾得支離破碎,我越是想把他從我的記憶中擠出去,他的影子就越清晰,甚至每個細微的表情和眼神都清晰得讓人心顫。
我逼自己什麼都不要想,拿起手機打給媽媽,電話剛接通,我還沒開口,就聽見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媽?”
“你爸爸心律失常,在急救室……”
“怎麼會這樣?”整個人仿佛被巨大的力量勒緊,無法呼吸,我用盡全力才發出聲音,“醫生怎麼說?”
“陳醫生說,他沒有生命危險。”
我總算能呼吸了。
“都是因為你爸爸在檢察院的朋友說,說,鍾添可能會坐牢……你爸爸受了刺激,又心率失常了……”電話裏隻剩下哭聲。
我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抓了衣服塞進行李箱,拖著行李箱跑出房間,一邊走,一邊安慰她:“媽,沒事的,鍾添沒事,我爸也不會有事,我馬上回去,你等著我。”
“好,我等你。你也別著急,路上小心!”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
坐飛機,又坐汽車,當晚十一點多我趕到醫院。
爸爸剛剛睡著,媽媽守在他身邊,一見我,眼睛又紅了。爸爸似乎聽見響動,睜開眼睛,雙唇顫動了一下,手伸向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握住他的手:“爸,你別聽別人亂說,我在北京的朋友說了,鍾添沒有罪,他很快就能出來。”
“是不是真的?”媽媽忙問。
“真的。”我坐下來,小聲說,“我朋友是軍區的參謀長,他幫忙打聽過,這宗案子和鍾添無關。”
“鍾添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個還不確定,要看案情的進展情況。這兩天應該就會有消息的。”
爸爸終於安穩入睡了,媽媽在陪護的床上歇下了,我毫無睡意,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等待天亮。
冰涼的夜裏,我坐在長椅上翻看手機中的短信息:“好餓,想再吃一碗你煮的麵。”
我想把這條信息和電話號碼都從手機上徹底刪除,手指起起落落了幾次,始終沒有點下“確認刪除”的按鈕。
最後一次下定決心想要刪除,卻不小心點到了號碼,手機顯示正在撥號,我慌忙掛斷。
我以為葉正宸不會聽到,可幾秒鍾後,他回撥過來。
電話通了,我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很重。我忽然什麼都不想說,隻想這樣聽著他的呼吸聲。
“我能為你做什麼?”他輕聲問。
“我……”我無言以對。
電話裏靜默了幾秒,他說:“你等我,我去找你。”
“不,不用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雖然我的手已經抖
得像風裏的枯葉,“我隻是想告訴你,鍾添的事情不需要你幫忙了,我自己可以解決。還有,我不想再見到你,請你不要再打擾我。”
說完,我不給自己任何反悔的機會,快速掛斷電話。
經曆了這麼多,錯過了這麼多,我與他注定無緣。既然無緣,我就不該和他繼續糾纏,更不該利用他對我的感情,讓他救我的未婚夫。
不如就這樣吧,一刀兩斷,再無瓜葛,這是最好的結局。
我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整夜,所有的方法都想遍了,也想不出能救印鍾添的方法。就在我決定認命的時候,清晨的第一縷光乍現,天空澄淨得不可思議,身著墨綠色軍裝的男人出現在我的眼前,金燦燦的陽光模糊了他的輪廓,卻照亮了一排整齊的紐扣,那般耀眼。
坐在長椅上的我愣愣地仰起頭,看不清陰影裏的麵孔,心卻為之狠狠一顫。修長的手指落在我的臉上,拂去我冰涼的淚珠,帶著不曾忘卻的溫度和味道。
“你?”我驚訝地站起來,睜大眼睛,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你怎麼……在這兒?”
葉正宸輕描淡寫地回答:“全球定位係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