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交出這部書稿,春天的腳步隱隱可聽。
我陡然發現關於蕭紅生命後十年的這場敘述,自己竟同樣用了整整十年。這是繼傳記、電視劇本、學術考證、話劇劇本之後,對蕭紅生平的第五度敘述。蕭紅讓我在自己的文字裏再次度過了一個激情而沉靜的冬天。四周寂靜無聲,窗外大雪飄飛,而我一次次沉浸在一個民國女子的無盡往事裏──我是如此喜歡這深北方的冬天。當積雪消融,柳絮漫天,冬天的忙碌便有了見證。牛年的春天如此,羊年的春天亦然。而此刻,我靜等著春天的再次到來。
二十年前,我懷揣作家夢,卻走上了文學研究的路。我無從預見自己竟然還有重拾夢想的那一天。然而,因為蕭紅,我第一次寫傳記、第一次編話劇,更第一次創作長篇小說。一個異鄉人的十年,隱秘的命運,讓我對生命和文字愈益充滿敬畏。
誠如盧瑋鑾教授所言,“論文寫不出蕭紅,還是寫個愛情小說來得貼切”。自七年前我第一次見她如是說,這篇小說便長養於心。
其間的所有工作,似乎都隻是為這本書的問世而作的準備。當然,
《我本一無所戀》並不僅僅是一部愛情小說。它是一個民國女子肉身與精神的流浪史──在深巨的情感創痛裏輾轉,在連天炮火裏流徙──其中,有我樸素的敘述,節製的感懷,有限的虛構,還有無法遏抑的抒情,更有十年來我對蕭紅及其周圍人的認知與理解,以及我大半生所積累的文學經驗。數易其稿後,我幾乎沒有勇氣再看它。這本書掏空了我自己,一個月來,我日以繼夜地以沉入的閱讀,來填補那難以言說的空落。
這是一部可以當作“一個人的信史”來閱讀的小說。大到人物,小至日常瑣屑,都本於細致的考訂。令我感歎的是,蕭紅一生的戲劇性,如同虛構。在這部小說裏,最大的虛構隻是體現在我對她的理解,以及個別情景與心理的想象上。人生如戲,用在蕭紅身上最為恰切不過。正因如此,那些史實於我並非掣肘,相反,極力寫實換得的卻是盡情虛構的快意。在精彩的人生麵前,虛構和想象如同贅疣,彰顯淺薄。我執拗地認為,關於蕭紅的一生,用心地觸摸,忠實地記錄,便是最好。我自然知道自己做得很不夠,但目前的樣子,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欠缺或許無處不在,而唯一值得告慰的是,一如此前,這本書我自覺不缺的便是誠意。
在這遍敘述裏,我的最大收獲,便是對出現於蕭紅生命中的那些男人們,有了不同於以往的理解。此前,觸摸蕭紅的哀痛,我對他們自然生出譴責的衝動;而今卻意識到蕭紅在短促一生裏所遇見的無一例外都是好人。那些導引、收容、接納與陪伴,讓我感動,雖然也有遺棄與背叛。我看到,她的哀痛很大程度上要歸之於命運的造就。因而,在其生命的最後,我想象了她與命運的和解,讓她表達了對生命中那些男性的熱愛。讓蕭紅帶著愛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是我十年蕭紅傳記研究的最大心得。我為自己對於人事的這份帶有中年感的認知而無比欣慰。趁還來得及,我同樣要感謝來到我生命裏的所有人。
又是四月。
在這本書裏,我曾經寫到蕭紅在商市街那間半地下室的耳房裏,感受哈爾濱四月的來臨──人間已是四月!十年前的四月,我來到這裏,開始了此後的閱讀、沉思、寫作、演講,所有的努力,不過為了讓一個命途多舛的女人真正為人所知。
作者
2016年4月1日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