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夜裏,公社李書記來到祠堂,召集宣傳隊的人說話:“你們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全公社是有名的。你們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滿足於隻演革命現代京劇,要爭取自編自演一些群眾喜聞樂見的節目。”

陽秋萍說:“舒通會編,就讓他編。”

通哥說:“試試,我……試試……”

李書記說:“舒通,任務就交給你,公社就看你的表現了。”

通哥說:“我爭……取把任務完成好。李書記,我有個……請求。宣傳隊排節目不……比出工輕鬆,能不能宣傳隊的人白天隻……出上午工,下午休……息,晚上排……節目?不然,人受……不了。”

李書記問俊叔:“我看可以,支書同意嗎?”

俊叔說:“李書記同意了,我沒意見。”

宣傳隊員們高興極了,都笑眯眯地望著通哥。俊叔仍有些可惜,喃喃道:“都是些青壯勞力啊!”

李書記說:“毛澤東思想宣傳很重要,革命生產兩不誤!群眾的精神被調動起來,就會轉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

俊叔說:“我沒意見,隻是說說,說說。”

臘梅悄悄兒對福哥說:“什麼了不起的!戲子!”

福哥點點頭,偷偷兒拉了拉臘梅,兩人出了祠堂。大家都在說排節目的事,沒人在意福哥同臘梅。我見福哥想拉臘梅的手,臘梅把手甩開,往前跑了幾步。福哥學郭建光出場,比畫了幾個動作,就追上臘梅了。我看得出,福哥和臘梅其實都很想演戲的。

李書記同俊叔走後,宣傳隊又開始排節目。通哥自家上不了場的,坐在那裏看別人排節目。演出的時候,若是革命樣板戲,通哥就蹲在戲台角上提詞。宣傳隊的人都笑話他,說他隻演得了欒平。可是沒有他這個欒平,什麼節目都演不成。我後來曉得,通哥這個角色,其實就是導演、編劇和總監,反正是靈魂人物。

陽秋萍自己跳著,不時停下來教別人。同樣一個動作,別人擺出來,就是不如她好看。我想來想去,就因為陽秋萍的腰比她們好看。我這麼想著的時候,眼前浮現出的景象,又是那次在樟樹底下,她突然閃進岔路裏,腰肢一扭一扭地遠去。

我正看得入迷,頭被哪個拍了一下。一看,正是通哥。通哥輕聲問我:“你看見……福哥同臘梅出……去了嗎?”

“看見了。福哥還學著郭建光。”我說。

“我也……看見了。”通哥說著,嘿嘿地笑。

我問:“通哥你笑什麼?”

通哥說:“沒笑什麼……說了……你也不懂……”

我覺得通哥這種笑臉同臘梅那天的笑臉有些像,她也說我不懂。這時,看熱鬧的小伢兒追打起來,嘻嘻哈哈。通哥站起來,大吼:“你們……出去!搞得不……成名堂了!”

通哥畢竟是老師,小伢兒都是他的學生,怕他,都出去了。通哥回頭望望我,說:“六坨你……也出去!今後排……節目,不準你們小……伢兒進……來!”

小伢兒是閑不住的,我們出來玩“藏喏聒”,就是城裏人講的捉迷藏。劃了幾輪拳,正好是我倒黴:他們藏,我捉。我麵朝牆壁站好,隔會兒喊聲“成了嗎”,直到有人高聲回答“成了”,我就開始捉人。

今晚的月亮很圓,地上明晃晃的。屋子、樹木和遠處的山巒都顯出黑黑的輪廓,貼在青色的天光裏。每個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著我要捉的人。可我四處尋找,都撲了空。我高聲喊道:“打個喏聒!”

藏著的人要打“喏聒”,這是規矩。沒聽見“喏聒”,我又喊道:“不打喏聒我就不玩了!”

“喏聒!”立即有人回道。

“喏聒”聲短促而隱秘,此起彼伏,好像每個地方都藏著人。我隻需捉住一個人,他就得頂替我,我就可以躲在一處打“喏聒”去了。

我仿佛聽見樟樹洞裏有人打“喏聒”,麻著膽子朝那裏走去。那是棵千年古樟,十幾個人手牽手才能圍住。樹根下麵有個高大的空洞,可容二十幾人。這樟樹是成了精的,哪個孩子生了病,大人都會跑到這裏燒香。據說很靈驗。我小時候,凡是大人們認為神聖的地方,都十分害怕,比如寺廟、土地廟和這個樟樹洞。我就連自家屋裏的中堂都害怕,晚上根本不敢進去,因為那裏有神龕,家裏老了人那裏就是靈堂。

我離樟樹洞越來越近,胸口跳得越是厲害。我給自家壯膽,有人敢藏到裏麵去,我就敢爬進去捉他!

臨近樟樹洞,有股古怪的氣味隨風而來,我幾乎想吐。我不喜歡這種氣味,那其實就是寺廟裏常有的氣味。那會兒雖說破四舊,可村後山上早沒了和尚的破廟裏,常有人偷偷兒燒香。我不愛去破廟裏玩,就因為聞不慣那裏的氣味。

我聽得樟樹洞裏有人說話,說明裏麵藏著至少兩個人。我高興壞了,放慢了腳步。樟樹洞很多出口,我怕他們逃走,就學解放軍匍匐前進,然後一躍而起,撲了進去。

我撲住人了。可是,我剛撲著熱乎乎的身體,猛地被人踢了出來,聽得一聲怒喝:出去!

我顧不得屁股痛,連滾帶爬跑掉了。我慌亂中還是看清楚了,藏在樟樹洞裏的不是小伢兒,而是大人,福哥和臘梅。他倆摟在一起,臘梅把臉藏在福哥背後。

我有了上回的教訓,決定閉口不提自家見到的事。回到家裏,媽媽見我滿身泥土,褲子屁股破了個洞,問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小心摔的。媽媽罵我沒長眼睛,撕扯著脫下我的褲子。我被弄痛了,哎呀叫喚。媽媽本來不在意,聽我喊痛,扯我到燈光下細看,見好幾處青紫,就厲聲問道:“身上怎麼弄的?哪個打的?”

我說:“沒有哪個打。”

“你是豬?挨了打回來還不敢說?”

“被福哥踢了一腳……”媽媽逼問之下,我不得不說了。

“他為什麼踢你?啊?”媽媽問。

“我們藏喏聒,我又不曉得他躲在樟樹洞裏,我摸了進去,他就踢我一腳。”

媽媽可氣壞了,立即背誦毛主席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光著身子,讓媽媽拉著,飛快地跑。媽媽是快步走,我就是跑了。媽媽罵著嚷著,碰上別人問,就停下來,說:“你看看你看看,王連舉那麼大的人了,把我六坨打成這樣!他是二十多歲,又不是二十多斤!”月光雖然很好,但還是看不清我身上的傷。別人就說幾句王連舉要不得,搖頭走了。

俊叔家黑著燈,媽媽把他家門擂得嗵嗵響。聽得俊叔在裏麵高聲問道:“哪個?三更半夜的?”

門開了,俊叔披衣出來:“啊,嫂子,你……”

媽媽把我往他麵前一推,說:“你看看我六坨身上!”

俊叔反手拉亮了燈,把我拖進屋裏,說:“啊?我喜坨今夜沒出去呀?”

媽媽說:“不是喜坨,是你家王連舉!”

“福坨?他都是做得爹的人了!”俊叔回頭喊道,“福坨!幸福!福坨!幸福!幸福!”

俊叔母出來,說:“幸福做什麼了?幸福還沒回來哩!”

媽媽說:“你看看六坨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幸福踢的!”

俊叔母說:“小伢兒講話要信半不信半,你講是喜坨我還相信,你講是幸福,我不信。幸福都做得爹了……”

媽媽更加氣憤:“要不你把幸福找回來對質!說是喜坨我沒意見,小伢兒不懂事。我氣就氣在幸福,他好大?六坨好大?”

俊叔低頭問我:“六坨,你講真話。”

我說:“我講的是真話!我聽見樟樹洞裏好像有人打喏聒,我跑進去捉人,我不曉得福哥同臘梅躲在裏麵。”

“啊?”三個大人都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媽媽本來還站在門外,馬上進了屋。俊叔母忙關了門,望著我說:“六坨,你不要亂講。”

“我沒有亂講,他倆就是躲在樟樹洞裏,抱在一起!”我的聲音很大。

“你不準說話了,聽我們大人說!”媽媽猛地拉我過去,抱著我,抬頭同俊叔和俊叔母說,“六坨是不會亂講的。他在家裏隻說被幸福踢了,我聽著好氣,就拖他來了。你想幸福好大?六坨好大?早曉得是這樣,我就不帶他來了。”

俊叔仍不相信,問我:“六坨,真的嗎?”

我說:“真的!”

俊叔一拳砸在桌上,罵道:“報應!出報應了!”

報應,就是別的地方講的孽障。福哥同臘梅都姓舒,按族規是不能在一起的。他們居然不規矩,就是報應。當時我並不曉得問題有多嚴重,隻覺得自家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媽媽他們三個大人把我放在一邊,去了裏麵。好一陣,他們才出來。媽媽不再說話,拖著我回去。俊叔母輕聲對媽媽說:“嫂子,你就不要生氣了。這個報應!這裏有點風藥,拿去和酒磨,給六坨揉揉。”

“風藥我屋裏有,屋裏有。”媽媽拖著我回來了。

爸爸找了個土缽碗,往裏麵倒了些酒,取來風藥慢慢地磨。那藥是種淡黃色的根塊,治跌打損傷的,被鄉裏人籠統地叫作風藥。

爸爸邊磨藥邊問我:“他倆穿了衣服沒有?”

我說:“好像穿了,好像沒穿,沒看清楚。”

媽媽問:“他倆是坐著呢,還是怎樣?”

我說:“坐著,好像福哥坐在臘梅身上,臘梅藏在福哥背後麵,我認得她的褲子,就是臘梅。我看見他倆從祠堂出去的。”

爸爸望望媽媽,媽媽搖搖頭。爸爸媽媽就不問我了。我當時並不曉得爸爸媽媽為什麼問得這麼細,硬要問福哥同臘梅穿了衣服沒有。過了些年我才曉得,我們鄉下人以為撞見了男女之事會倒黴的,須得當著他們的麵脫脫褲子才能消災。鄉下人把男女之事講得隱晦,叫蛇相縛。

“不準出去講啊!”媽媽冷著臉。

“我不講。”

“聽到你在外頭講,打死你!”媽媽又說。

“我不講。”我低著頭,就像做錯了事。

藥磨好了,爸爸替我搽藥,說:“六坨,以後要是看見男人和女人……沒穿衣服……你就脫一下褲子,反身就跑,不要回頭。”

“我為什麼要脫褲子?”我聽得懵裏懵懂。

媽媽說:“聽大人的,叫你脫,你就脫。俗話說,蛇相縛,快解褲!”

下午,祠堂裏隻有通哥和陽秋萍兩個人排節目。其實他們是在編節目,我當時並不曉得這同排節目有什麼不同。通哥哼著曲子,陽秋萍跳舞。陽秋萍跳著跳著,就笑了起來,笑得彎腰捶背的,說:“通哥,你還是拉二胡吧,你五音不全,你哼曲子我就跳不出了。”

通哥抓耳撓腮地笑,拿起二胡,說:“曲子是我自……己編的,還說我五……音不全!”

通哥拉著二胡,舌頭就吐了出來,頭不停地晃動。我覺得奇怪,通哥寫毛筆字的時候吐舌頭,拉二胡也吐舌頭。突然,通哥停了二胡,走上前去,說:“這個動作要改……改。這……樣,這樣……好……些。”

通哥比畫幾下,陽秋萍又笑了,說:“好了好了,你意思一下,我就懂了。你自家跳起來,醜死人了。”

陽秋萍按照通哥的意思再跳,果然好看多了。真是怪事,曲子是通哥編的,他唱不好;舞也是通哥編的,他同樣跳不好。

日頭快落山了,通哥說:“秋……萍,要……得了。晚上可……以排了,你來……教。”

陽秋萍笑笑,說:“曲子和舞都是你編的,還是你教吧。”

通哥說:“你要出……我……醜啊!你教……你教。”

通哥那天發脾氣,說不準小伢兒晚上去祠堂,哪裏禁得住!晚上祠堂裏照樣盡是小伢兒,通哥最多大吼一聲:“不……準吵!”因為結巴,“不”字拖得老長,意外地增添了威嚴。

我吃了晚飯,早早地跑到祠堂去了。有些小伢兒比我還早些,已在裏麵台上台下飛躥了。隻是再也沒見福哥和臘梅來過祠堂。

通哥來得早,坐在那裏獨自拉二胡。他閉著眼睛,舌頭吐出來,頭一晃一晃的。他那樣子很好玩,就有調皮的小伢兒站在他麵前,學他的怪樣子。通哥眼睛是閉著的,不曉得有人在學他。學他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在他麵前站了一排,都閉著眼睛,吐著舌頭,腦殼一晃一晃的。很快,沒有人打打鬧鬧了,都學著通哥拉二胡。祠堂裏突然安靜下來,我曉得出麻煩了。通哥突然睜開眼睛,見幾十個小伢兒在學他,一跳而起:“你們……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兒一哄而散。通哥見我仍坐在他身邊,沒有學他,就指著其他小伢兒:“你們都……出去!六坨……一個人可……以在裏麵!”通哥操起一根鼓槌,做出打人的樣子。小伢兒像趕飛的小雞崽,在祠堂裏麵亂竄了幾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來,問我:“六坨,你看見蛇……相縛了?”

我說:“沒有,我沒看見。”

“隻有我們……兩個人,你講沒……事的。”通哥說。

我說:“我媽媽不準我講,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說:“是……啊,不……要講,講出去不……好。王連舉不……管他,臘梅還要嫁……人的。”

我聽不懂,想著媽媽講的那句話,就笑了起來,說:“蛇相縛,快解褲。”

通哥說:“那是迷……信,沒有那……回事。”

我問:“那我今後要是看見蛇相縛,不用解褲?”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沒了興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開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剛才受了刺激,舌頭也不吐,眼睛也不閉,頭也不晃。可他拉著拉著,舌頭又吐出來了,頭也晃起來了,隻是眼睛沒有閉上。

宣傳隊的人慢慢到齊了。突然,有人問我:“六坨,你看見蛇相縛了?”

我立即紅了臉,說:“沒有,我沒看見!”

女的就躲得遠遠地抿嘴笑,男的全圍過來問:“都說你看見了蛇相縛了,真的嗎?”

我說:“我沒有看見!”

通哥突然紅了臉喊道:“好了!你們不……成名堂!六坨幾……歲的人?你們問他這……種事!六坨,不理……他們!”

他們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經事……正經事!我們今日排個新……節目,叫……《插秧舞》,再現我們農民……社員的勞動……場麵。舞我和秋萍編……好了,她……來教!”

陽秋萍說:“舞是通哥一個人編的,編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說:“大家邊……跳邊改,看看行……不行。”

這時,媽媽突然來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頭玩,媽媽從來不會出來找我的。今日她找到祠堂來了,肯定有什麼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著媽媽走了。剛走出祠堂門,媽媽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說:“你這耳朵就是不聽話,回去整你的風。”

我一路上心驚肉跳,真不曉得自家又闖了什麼禍了。我從早上起床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麼錯事。越是這樣,我越是害怕。

一進門,爸爸先扇過一耳光來,打得我暈頭轉向,我立即哭了。媽媽又在我屁股上加了幾掌,嚷道:“哭哭哭,哭個死?叫你不要出去講,你就是不聽話!”

“我講什麼了?”我邊哭邊問。

媽媽說:“現在村裏人都曉得你看見蛇相縛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發哭得厲害,大聲喊道:“我又沒有講!我就是沒有講!”

爸爸問:“你沒有講,人家怎麼曉得的?”

媽媽問:“有人問過你嗎?”

我說:“隻有通哥問過。”

媽媽又問:“你怎麼說的?”

“我說媽媽不準我講,要打人。”我哭泣著。

爸爸怒道:“蠢豬!你不等於說了?”

那個晚上,我幾乎沒有睡著。我不停地流淚,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陽秋萍的事賴我說的,這回福哥同臘梅的事又賴我說的。我真的沒有說過。我也不曉得說得說不得,隻是怕挨打,就不敢說。那個晚上,應該是我平生頭回失眠。

那個夏天,通哥的宣傳隊很風光,三天兩頭都去別的大隊演出,最受人喜愛的節目就是《插秧舞》。陽秋萍是領舞的,她的名字紅了半邊天。遠近都曉得我們村有個陽秋萍,城裏妹子。方圓幾十裏的地方,陽秋萍在哪裏演出,後生家就往哪裏跑。北方話叫小夥子,我們那裏叫後生家。

宣傳隊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後,舒家祠堂前麵就會聚集很多外村的後生家。他們都認得我們村的舒五或舒六,說是來找他們玩的。其實,他們是想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著陽秋萍,但他們哪個也沒有在村裏碰見過陽秋萍。

晚上要是沒有演出,陽秋萍就同通哥沿著村後的小溪慢慢地走。那條路很僻靜,盡是參天古樹,夜裏很少有人去。溪邊也有好幾棵成了精的樹,樹上經常貼著紅條子,上麵寫著四句口訣: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從小就曉得那是個可怕的地方,不是說哪個樹上吊死過人,就是說哪個夜裏在哪處遇上過鬼。通哥膽子大,不怕鬼,晚上隻有他敢帶著陽秋萍去那裏。通哥告訴我,他每天晚上都同陽秋萍在村後的溪邊散步,真把我嚇得兩腿發麻。那是我頭回聽說散步這個詞,記得非常清楚。我還問了通哥:“什麼叫散步?”通哥張張嘴,像是不曉得怎麼同我說:“啊……啊……散步,就……是沒事慢……慢地走,城裏人才……散步。”我說:“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歡慢慢地走,媽媽總是怪我走路太慢,說我不把路上螞蟻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無可奈何的樣子,望著我搖搖頭,笑著。

有個下午,我手裏拿著彈弓,在村裏轉悠著打麻雀。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天黑了下來。我曉得要下大雨了,連忙就近往學堂裏跑。我還沒跑進學堂,雨就傾盆而下。我脫了衣,隻穿著短褲,站在學堂走廊裏躲雨。

雨太大了,幾米之外看不清東西。這時,一隻麻雀飛過來,站在窗台上。我瞄準麻雀,啪地打了過去。隻聽得哐的一聲脆響,窗玻璃碎了。麻雀自然飛走了。

“哪……個?”聽得有人大喊。

我剛想跑掉,聽得是通哥的聲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裏等著挨罵。“你怎麼打……玻璃?損壞公……物,照價……賠償!”通哥目光嚴厲。

我說:“我打麻雀,除四害。”

“你打麻雀就打……麻雀,打玻璃做……什麼呢?”

我低著頭,光腳丫在地上亂畫。通哥說:“莫鬼……畫符了,到我房……裏去。”

我跟著通哥走,準備到他房裏去再挨罵。沒想到陽秋萍在裏頭坐著,笑眯眯地望著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頑皮的啊!”

通哥並沒有再罵人,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著窗外高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通哥高喊之後,哈哈大笑。

陽秋萍笑著,說了句廣播裏經常聽見的話:“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說:“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陽秋萍說:“你不想出工,就說還要排節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說……排節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鴨呀,享受不了戰鬥的歡樂,轟隆隆的雷聲就把它們嚇壞了!”

通哥高喊的時候,講的是普通話,也不結巴。怪就怪在通哥平日講話結巴,課堂上念課文的時候不結巴,蹲在戲台角上提詞的時候不結巴,這會兒高聲喊著普通話也不結巴。我當時並不曉得高爾基和《海燕》,隻覺得通哥真了不得,高喊起來就像電影演員。

暴風雨並沒有像通哥說的越來越猛烈,而是越下越小,但時間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來,已近黃昏了。陽秋萍說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會兒再走。

陽秋萍出門前,站在那裏拿雙手理了理頭發,昂著頭甩了甩。她甩頭發的時候,腰肢隨著扭動了幾下。真是奇怪,見著陽秋萍的腰肢,我就會想起那次在樟樹底下見到的情景:她飛快地邁著碎步,扭著輕盈的腰肢,消失在拐彎處。

陽秋萍走了,通哥望著窗外出神。西邊山頭上,雲慢慢淡去,漸漸露出陽光。這是今日的最後一絲陽光。沒過多久,天就暗下來了。

“六坨,你曉……得什麼是愛……情嗎?”通哥問。

我搖搖頭。

通哥仍是望著窗外,說:“男人和……女人,兩個人好……了,就有愛……情,今後就生活在……一起。”

我還是聽不懂,隻是望著他。通哥回過頭,也望著我,說:“你還……小,同你說沒……用。你快長大,就曉得什……麼是愛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讓我先走,他還要獨自待會兒。我出門的時候,回頭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裏,我問媽媽:“媽媽,你和爸爸是愛情嗎?”

媽媽臉色都變了,問道:“哪裏學來的痞話?”

我說:“通哥說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愛情,就在一起生活。”

媽媽說:“你老是跟著他做什麼?他是書讀到牛屁股上去了!”

媽媽邊忙著做飯菜,邊嚷著通哥太不像話。這時,聽得通哥高聲唱著革命樣板戲:“共產黨員,時刻聽從黨召喚……”

媽媽鍋鏟都沒放下,跑到門口,大聲喊道:“舒通!”

“叔母……”通哥停住,笑著。

媽媽說:“你時刻聽從黨召喚?黨叫你當老師,教學生,沒叫你教他們講痞話!”

通哥肯定覺得莫名其妙,眼睛睜得老大,問:“叔……母,我哪……裏告訴學生講……痞話了?”

媽媽說:“你要同哪個愛情是你的事,不要講給六坨聽!”

通哥不服氣:“叔母,你這是封建思想。愛情是純……潔的,高……尚的……”

“你別給我扣帽子,還不就是男女關係!”媽媽聞得鍋裏的菜糊了,跑進屋裏去了。

開學那天,通哥在班上講:“這個暑……假,你們過得有……意義嗎?勞動充……滿快樂。我們宣傳隊天……天排節目,夜……夜演出,很……辛苦,但是很快……樂。”

我曉得通哥總是想辦法躲避出工,打禾栽秧太辛苦了。聽他說勞動快樂,我覺得很好玩。通哥說著說著,就點了我的名字,說我愛思考,肯學習,別的同學放假就野了,隻有我像在學堂一樣遵守紀律。通哥表揚我的時候,我想到的是自家打爛了學堂的玻璃,還想到通哥呼喚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就不要出工了。

“你們要好……好讀書。不是我在表……揚自家,我要是不……肯讀書,就編不出……好節目,宣傳隊就不會有……《插秧舞》。我們現在開……學了,但是宣傳隊的演……出還忙不開。今日晚上,我們還……要出去演……出哩。”通哥說著說著又說到宣傳隊了。

同學們很佩服通哥,覺得他是學堂最厲害的老師。老師們圍在一起,也都說通哥有才,說《插秧舞》不光在全公社有名,在縣裏都有名了。老師們說著說著,話題就到通哥和陽秋萍身上去了。

“舒通,你自家承認,你們倆是在戀愛嗎?”有老師問。

通哥笑笑,說:“人家是城……裏妹子,遲早要回……城裏去的,我算……什麼?”

“還不承認,村背後那條路,叫你們倆踩矮三寸了。”又有老師說。

通哥笑著說:“你們未……必跟蹤?”

“哈哈哈,承認了嘛!要曉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師們以為我們聽不懂,他們說著大人的事,並不回避。我也不曉得怎麼就叫鬼摸了腦袋,莫名其妙地喊了句:“男女關係!”

我的聲音很響亮,震得自家耳朵嗡嗡響。老師們都回頭望著我,哈哈大笑。通哥黑了臉,瞪著我:“我還表……揚你哩,這麼頑……皮!”我一溜煙跑了。

有樁喜事兒在村裏傳著,說是公社要成立鐵姑娘拖拉機隊。村裏女兒家都想去開拖拉機,她們隻要湊在一起,就說這事兒。有的家裏大人就上俊叔家說,讓他幫忙。俊叔說這是公社管的,他說不起話。公社李書記就住在村裏,夜夜睡在臘梅家。可是沒有哪個敢去找李書記說。慢慢地,女兒家們發現,隻有臘梅從來不同她們說開拖拉機的事兒。她們就猜,肯定是臘梅去開拖拉機了。

她們猜對了。有天,臘梅突然打上背包上縣城去了。俊叔說派臘梅去學拖拉機,生產隊和大隊都蓋了章,公社批準的。哪個也說不上意見。

冬天快到的時候,臘梅開著紅色的拖拉機回到了村裏。拖拉機沒有篷,老遠就見臘梅身子一跳一跳,就像騎馬。她戴著乳白色草帽,肩上搭著條白色毛巾,很像村裏牆上到處可以看見的邢燕子畫像。

臘梅開回來的隻是拖拉機頭,後麵沒有拖鬥。拖拉機停在祠堂前麵,圍著很多人看熱鬧。正好是放學的時候,學生們都往拖拉機跟前湊。臘梅笑著同所有大人打招呼,那神氣就像從部隊回家探親的軍人。好像她的口音也有些變了,有些城裏人講話的味道。有人就說,臘梅出去學開拖拉機,人都學漂亮了,有些像街上的人了。

“臘梅,怎麼隻開個腦殼回來?”有人問。

臘梅說:“運輸的時候掛拖鬥,耕地的時候掛犁和耙,我是回來取衣服,就什麼都不掛。”

這時,通哥腋下夾著課本,擠了進來,說:“臘梅要是掛……個拖鬥回來,夜裏就拉……我們去野雞坪演……劇。”

臘梅說:“我就是掛拖鬥回來了,也不敢送你們去。要節約柴油!”

通哥笑笑,說:“哦,鐵姑娘……拖拉機隊的,思想都蠻……好的。”

“通哥你莫挖苦我。”臘梅跳下拖拉機,拿白毛巾在臉上擦擦,其實她臉上什麼也沒有。

通哥說:“我哪敢挖苦……鐵姑娘!你思……想好,怎麼不自家走……路回來呢?開空車回……來,也浪費柴……油啊。”

臘梅說:“我開空車回來,李書記批準的。李書記明天去縣裏開會,我順便送他去縣城。”

“李書記今……後有拖拉機坐了,不要騎……單車了。”通哥說著,抬手摸摸拖拉機。他手上的粉筆灰沒有洗,一摸一個印子。臘梅很心痛的樣子,忙拿起座位上的抹布擦擦。

通哥就說:“臘梅你硬……是對我有……意見,粉筆灰未必比……泥巴還髒?你怎麼……不把拖拉機上的泥……巴都擦……幹淨呢?”

臘梅說:“通哥你莫這麼說,我們拖拉機是天天要擦的,就像解放軍擦槍。”

大人和學生伢兒都往裏麵擠,我不曉得怎麼就被擠出來了。我剛從人縫裏探出頭來,就見福哥從祠堂南邊的屋角走過來。福哥見很多人在看拖拉機,身子閃了一下,就往回走了。他動作很快,就像電影裏麵躲避敵人跟蹤的地下工作者。

通哥也從裏麵擠了出來,拍了一下我的腦殼。我就跟在通哥後麵,一起回家。

“隻是開……個拖拉機,要是從部……隊回來,那還了……得!”通哥自言自語。

我說:“福哥看見拖拉機,腦殼一縮就跑掉了。”

“他不是怕……拖拉機,他是怕……”通哥話沒說完,咽回去了。

“他怕什麼?”我問。

通哥說:“大……人的事,你莫……要多問。”

第二天一早,我去學堂的路上,見公社李書記推著單車,走在臘梅背後。臘梅說:“李書記,要是公路通到我屋裏,就不要你走路了。”李書記笑笑,說:“我一步路都不走,那不變修了?”

走到拖拉機旁,臘梅取下搖把,準備發車。李書記突然嚴肅起來,說:“臘梅,幸好搖把還在這裏!你要汲取教訓,搖把要隨身帶。萬一階級敵人搞破壞,把搖把偷走了,往水塘裏一扔,拖拉機就動不了。”

臘梅臉馬上紅了,說:“李書記革命警惕真高,我記住了。”

李書記把單車扛上拖拉機,先爬了上去。臘梅爬上拖拉機的時候,突然看見我站在下麵看稀奇,馬上鐵青了臉,喊道:“六坨快走開!”

我忙閃到牆角,望著拖拉機在崎嶇的公路上馬一樣地跳著遠去。拖拉機在村裏停了一夜,村裏人已經曉得它叫鐵牛55,我也曉得了。

通哥常常在陽秋萍房裏坐到深更半夜,向姨都不曉得。每次通哥走的時候,怕向姨聽出兩個人的腳步聲,就背著陽秋萍出來。陽秋萍送走通哥,獨自回房間,故意弄得很響。向姨聽見腳步聲出去了,又回來了,以為陽秋萍上茅廁,仍是安心安意睡覺。

隻是通哥同陽秋萍兩個人的事,不曉得怎麼就傳到外麵去了。不管男人女人,他們湊在一起,就說通哥同陽秋萍的風流事。人們添油加醋的,越說故事越多。

有些話終於傳到向姨耳朵裏去了,氣得她嘴唇發紫。向姨脾氣不好,可她想著女兒這麼大了,打罵都不是辦法,就好言相勸:“秋萍,你要愛惜自家前程!你遲早是要回城的,進了城當個營業員,哪怕是飲食店端盤子抹桌子,也比在農村強。你同舒通好,同他結了婚,就回不了城了!”

陽秋萍說:“舒通聰明,人也好。”

向姨說:“聰明?他會編幾句戲就算聰明?聰明怎麼大學都考不上?”

“大學又不興考,你不是不曉得。”陽秋萍說。

向姨罵道:“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我不能讓你永生永世跟著個糞佬兒!”

城裏人叫鄉下人糞佬兒,鄉下有脾氣的人聽見了就會罵娘。哪個也不曉得向姨罵糞佬兒的話是怎麼傳出來的。別的城裏人說了這話,鄉下人拿著沒辦法。向姨是下放改造的,她說了,麻煩就大了。通哥的媽媽二伯母曉得了,氣呼呼跑到向姨家門,高聲喊道:“向玉英,你出來!”

向姨出來,問:“二嫂,什麼事?”

二伯母罵道:“我舒通是糞佬兒怎麼了?我們村裏幾百老老少少都是糞佬兒!你幹淨,你是城裏人,你回去呀!你們家回去,我們村裏還節約幾個人的口糧!”

向姨先是嚇著了,臉紅一陣白一陣。她聽二伯母氣勢不饒人,也就硬了起來:“糞佬兒糞佬兒,你們就是糞佬兒,怎麼樣?”

聽得吵架了,立即圍過好多人。大家都很憤怒,說向姨太要不得了。這時,俊叔來了,指著向姨罵人:“向玉英,你要老實點!”

“我怎麼不老實?”向姨昂頭望著俊叔。

俊叔眼睛睜得雞蛋大,說:“你誣蔑貧下中農!你不好好改造,我叫你全家永世回不了城裏!”

向姨說:“她先惹我的!”

俊叔說:“我正要找你哩!早有群眾揭發,說你誣蔑貧下中農,說我們是糞佬兒!人家勇敢地站出來批評你,做得對!”

向姨辯解道:“我哪裏講貧下中農是糞佬兒了?哪個聽見了?站出來做個證明人呀!”

俊叔說:“全村人都曉得了,未必全村人都冤枉你了?你是想在全村人麵前認罪,還是在第九生產隊社員麵前認罪?”

向姨軟下來了,低著頭,哭了起來。

俊叔當即宣布:“晚上第九生產隊開社員大會,鬥爭向玉英!”

向姨哭著跑進屋裏。看熱鬧的人還沒有走,圍在一起罵向姨,說她不老實,太猖狂。“看她自家養的那個女兒,像個妖精,不是個正經貨!還賴人家舒通!”

“第九生產隊全體社員,吃了晚飯,到倉庫開會!”我正在家吃晚飯,聽得生產隊長海波吹著哨子,高聲叫喊著。俊叔是第九生產隊的老隊長,他當了大隊支書,他的侄兒舒海波就當隊長。

“向玉英是自找的!”媽媽說。

爸爸說:“向玉英脾氣太壞了,她全家下放,隻怕就怪她這張嘴巴。”

“第九生產隊全體社員,吃了晚飯,到倉庫開社員大隊!”

海波吹著哨子,一遍一遍叫喊著開會。曉得今晚是要鬥爭向姨,我聽著這哨子聲,胸口就怦怦跳。向姨那人我也不喜歡,可見她哭的樣子,又有些可憐。大人們都說陽秋萍的壞話,可我喜歡她。陽秋萍每次見到我,總是笑眯眯的,有時還摸我的腦袋,說:“六坨是個聰明伢兒。”

不管大隊開會,還是生產隊開會,最高興的仍是小伢兒。我們會去湊熱鬧,看稀奇。吃過晚飯,我嘴都沒抹,就往倉庫跑。老遠見有個黑影,挑著糞桶,往倉庫裏去。那黑影走到倉庫門口,昏暗的燈光下,我認出那正是向姨。

等我進入會場的時候,向姨已低頭站在糞桶前麵了。會場裏臭烘烘的。社員們還沒有到齊,小伢兒在會場裏追打。海波厲聲喝道:“出去瘋!把糞桶打潑了,要你們在地上滾幹淨!”

小伢兒們都出來了,在曬穀坪裏玩。三猴子說會議室裏臭死了,喜坨馬上罵他,說你還敢講大糞臭,就把你押到台上去,同壞分子向玉英一起挨鬥!喜坨罵著人,突然像是發了傻,翻了下白眼,說:“三猴子,我左邊腳後跟癢,你給我摳摳。”三猴子忙蹲下去,幫喜坨摳癢癢。三猴子正蹲在喜坨屁股底下,喜坨的臉似笑非笑地緊緊繃著,然後慢慢張嘴笑了,笑出了聲。三猴子忙掩了鼻子,站到一邊去了。原來喜坨故意騙三猴子蹲下去,放了個臭屁。臭屁不響,響屁不臭。我們都沒聽見響聲,卻都聞到了惡臭,掩著鼻子一哄而散。小伢兒們邊跑邊吐口水,罵喜坨的屁比狗屎還臭。

我又回到會議室,會議已經開始了。俊叔站在向姨跟前,指著她罵道:“你身上的臭知識分子氣硬是改不了!大糞你聞著是臭的,我們貧下中農聞著是香的!沒有我們這些糞佬兒,你們城裏人連糞都沒吃的!你們臭老九才是真的臭,我們貧下中農比鮮花還香!”

向姨低著頭,一聲不吭。我眼睛在會議室掃了好幾圈,沒有看見通哥和陽秋萍。不知怎麼回事,我怕看見陽秋萍。想著陽秋萍會傷心,我就難受。我想要是我的媽媽站在台上挨批鬥,我會非常難受的。

“要向玉英低頭認罪!”

“問她糞是臭的還是香的!”

“要向玉英把頭埋進糞桶裏去!”

……

社員們叫喊著,很是激憤。俊叔揚揚手,叫大家停下來,然後說:“向玉英,你自家說說,糞是臭的還是香的?”

“糞肯定是臭的,但是……”社員們不容向姨說下去,又喊叫起來。

“向玉英死不認罪!”

“把向玉英吊起來!”

這時,媽媽走過來,黑著臉對我說:“六坨你快回去睡覺了!”

我說:“我還不困。”

“聽不聽話?這種熱鬧你不要看!”媽媽揚手要打人了。

我忙飛跑著出了倉庫。回家躺在床上,老睡不著。想著向姨會被吊起來,我就害怕。爸爸媽媽回來得很晚,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我就假裝睡著了。媽媽走進我的房間,看看我蹬了被子沒有。見我睡得很死,媽媽就同爸爸輕聲說話。

“也太不像話了,不就是講錯一句話嗎?硬要把人吊起來?”媽媽說。

爸爸歎了一聲,說:“有人喜歡多事,壞。”

媽媽說:“向玉英肯定傷了。上次六坨用過的風藥放在哪裏了?”

“你送去?怕人家講閑話啊!”爸爸說。

媽媽說:“怕什麼?向玉英又沒犯死罪!”

爸爸可能是找著風藥了,聽見他說:“酒也帶去,她家男人不在,不會有酒的。”

幾天以後,我放學回家,碰著向姨在我家堂屋裏同媽媽說話。向姨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哭過,她說:“自家女兒不爭氣,我也沒辦法。我罵她幾句,他兩個人幹脆就睡到一起去了。我挨鬥爭、挨吊,都是為這個不爭氣的!”

媽媽說:“舒通是我自家侄子,不是我護著他,他人倒是個好人。”

向姨說:“我也不是說舒通人不好,隻是……政策你是曉得的,秋萍在農村結了婚,就回不去了。”

媽媽歎道:“要是我,也不會同意女兒嫁在農村,太苦了。農村人都講,要是到城裏去,掃街都願意。”

媽媽不想讓我偷聽,不是要我喂雞,就是叫我掃地。我掃地的時候,故意在堂屋裏磨蹭。可是向姨要走了,說:“四嫂,你真是好人啊!”

“向姨莫講莫講,你家現在是落難了,今後會好的。”媽媽說。

向姨搖搖頭,歎息著走了。媽媽把用剩的風藥小心包好,藏了起來。

十一

有天放學,喜坨說晚上出來玩打仗。我說裝敵人我就不玩。喜坨說讓你裝解放軍偵察兵。我就答應了。

吃過晚飯,我趁媽媽沒在意,偷偷跑了。媽媽現在不準我夜裏出去,她說我老是挨欺負。我跑到學堂操場,喜坨已等在那裏了。他說我不遵守紀律,執行任務不能遲到。我沒看見幾個人,就說:“同誌們都還沒有到呀!”

喜坨說:“今日就是我們幾個人,深入敵後去偵察。我帶隊,你們隻跟著我走,不準說話!”

“是!”我同三猴子等幾個人齊聲回答。

“我們行動吧!”喜坨把大手一揮,轉身就走。

我們跟著喜坨,一聲不響。操場坪對麵就是我們的教室,青磚砌的平房。夜裏學堂沒有人,漆黑一片。我們悄悄兒繞到教室後麵,小心往前走。突然發現前麵有個窗戶透著燈光,喜坨抬手往後壓壓,自家就貓下了腰。我們也趕緊貓下了腰,繼續前行。到了有燈光的窗下,喜坨遞個眼神,就坐了下來。我們也都靠牆坐了下來。這時,聽得屋子裏麵有人說話,原來是通哥。這間老師房的燈光從教室前麵是看不見的。

通哥說:“《插秧舞》要到省……裏去演……出!”

“通哥,你真厲害!”陽秋萍說。

通哥說:“我編……是編,不……是你跳得好,也枉……然了。秋萍,你應該……進縣文工團。”

陽秋萍說:“我哪裏還進得了縣文工團?我媽媽頑固不化,一家人都回不了城的。我就跟著你,生幾個農民出來算了。”

通哥哈哈大笑,說:“秋萍你開始老……是臉紅,現在比我臉皮還……厚了!我要你明天就生個農……民出來!”

陽秋萍說:“明天就生呀?催豆芽菜都沒這麼快啊!”

“來,現在下……種,明天就……生!”通哥說。

陽秋萍尖叫一聲,說:“通哥,你沒有戴帽帽,怕出事啊!”

喜坨忍不住笑了起來,拔腳就跑。我們幾個也忙跑了。聽得通哥隔著窗戶罵人:“是哪……個?少家……教的!”

我們一直跑了老遠,才停下來。三猴子問:“司令,舒老師怎麼不戴帽子呢?他一年四季戴帽子啊。”

我也說:“是啊,通哥大熱天都戴帽子,人家說他朽。”

喜坨笑著說:“舒老師白天戴帽子,晚上弟弟要戴帽子。”

我說:“講鬼話,通哥哪有弟弟?”

“你不是他弟弟?”喜坨把我的腦殼摸得生痛。

我說:“我又不是他親弟弟!”

喜坨大笑起來,做了個下流動作。我這回聽明白了,他說是通哥同陽秋萍正在蛇相縛。可是這同我戴不戴帽子有什麼關係呢?

十二

我們鄉下人對上頭大幹部十分敬畏,背後稱他們大老官。聽說縣裏來了個大老官,專門審查《插秧舞》。晚上,村裏老老少少好多人,都跑到祠堂去了,想看看大老官,也想再看看《插秧舞》。村裏人不曉得看過了好多遍《插秧舞》,可這回聽說要送省裏演出,好像更加發現了這個節目的稀奇。

社員們三三兩兩來到祠堂,有搬凳子來的,有空手來的。小伢兒來得更早,卻不準上台去玩。“等會兒大老官要來!”大隊會計三番五次拿這句話嚇唬小伢兒。

通哥他們來了。通哥同幾個拉琴的、敲鑼打鼓的人坐在台角試著樂器,陽秋萍她們跳舞的全部進了後台。

過了好久,那個大老官才進來,後麵跟著公社李書記和俊叔、臘梅,還有好幾個像幹部的人。俊叔快步走到前麵,招呼大家讓路。社員們忙閃開一條路,大老官同李書記幾個走到天井中間,那裏的凳子空著。不用哪個告訴,我也認得出哪個是大老官。隻有他披著件軍大衣,像電影裏麵的解放軍首長。他要是把雙手叉在腰上,就更像大老官了。大老官的雙手不在腰上,他的左手插在褲兜裏,右手的小手指正蹺著,剔著牙齒。

大老官坐下,架起了二郎腿,嘴巴動了幾下。俊叔忙雙手做成喇叭,朝台上喊道:“開始開始!”

場麵馬上安靜下來了。盡管隔得遠,我還是隱約聽見通哥喊聲“三二起”,樂隊就演奏起來。一段過門之後,陽秋萍領著女兒家載歌載舞出來了。台下的臉都是歡快的,他們悄悄議論哪個的扮相好,哪個的腰身好,哪個的歌喉好。我想腰身最好的當然是陽秋萍,她擺出的動作最漂亮。俊叔那樣子,好像台上跳舞的盡是他的女兒,他喜滋滋地笑著,望望台上,又望望大老官。

突然,大老官站了起來,大喊:“算了算了!”

台上的人聽到喊聲,停了下來。他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站在台上。大老官走出觀眾席,上了戲台。他拿起話筒,先拍拍,試試聲音,說:“不要演了!黨中央、毛主席說了!一九八〇年農村要全麵實現機械化!你們這個《插秧舞》還在表現原始的人工插秧!這是開曆史倒車!這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

大老官的聲音特別洪亮,他說的每句話都應該打驚歎號。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宣傳隊的人悄悄兒退到後麵去了。大老官獨自站在台上,威風凜凜。這時候,他一手拿著話筒,另一隻手是叉在腰間的,但我覺得他不像解放軍大首長,倒是像《閃閃的紅星》裏的胡漢三。

大老官說:“這個節目,原來隻是聽說好,就往省裏報了。幸好我親自來審查,不然要犯政治錯誤!聽說這個節目還在全公社各個大隊演出,流毒不淺!”

社員們哪個也不敢多嘴,都緊張地望著大老官。

“這個戲是哪個編的?”大老官逼視著台下,好像編戲的人坐在下麵。

“是……我。”通哥從戲台後麵走了出來。

通哥仍是平時的模樣,帽子低低壓在鼻子上,他要望著大老官,頭自然就高高昂著了。大老官受不了他這副傲慢相,喝令:“把帽子取下來!”通哥沒有取帽子,隻把帽簷轉了個向,拉到後麵腦勺上去了。

大老官望望通哥,問:“你是幹什麼的?”

通哥說:“教……書……”

“你這麼結巴還教書?不要把學生都教成結巴?”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教……好多……年書了,還沒教出一……個結巴。”

大老官很不高興:“你嚴肅點,不要油腔滑調!”

通哥說:“我結……巴,想油腔滑……調都不……行。”

俊叔走上台來,說:“報告首長,舒老師隻是說話結巴,念書一點兒不結巴。”

大老官笑笑:“俊生同誌,你是支書,不要有封建宗法思想。你們大隊全是姓舒的,好壞你都得護著?說話結巴念書不結巴?鬼才相信!”

通哥不等大老官批評完,突然流暢地背起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知識分子如果不和工農民眾相結合,則將一事無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最後的分界,看其是否願意並且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

大老官吃驚地望著通哥,點點頭,說:“果然是怪事啊!好,你也算是知識分子吧,回鄉知青。舒臘梅同誌上來一下!”

台下嘰嘰喳喳起來,不明白大老官的意思。臘梅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昂首走上戲台。臘梅畢竟沒上過台的,亮堂堂的燈光一照,手腳就沒地方放了。

大老官說:“臘梅也是回鄉知青,她學會了開拖拉機,以實際行動同農民群眾相結合了。舒通,我看你是有才氣的,這個《插秧舞》仍要上省裏演出,但是要改,改成機械化插秧。”

“這……個怎……麼改?”通哥問。

大老官說:“這個就不要問我了。舒臘梅同誌是開拖拉機的,有這方麵的生活,她配合你改吧。這是政治任務!”

大老官說完,扯著軍大衣往胸前攏攏,下了戲台,走了。他剛要下樓梯,突然轉身對通哥說:“你戴帽子的樣子,像個二流子!人民教師,不許這個樣子!”

通哥在村裏就有些抬不起頭了。我父母輩以上的人幾乎都不識字,但他們都會講些廣播裏的話。他們說通哥現在是立功贖罪,以觀後效。通哥成天也是罪人的樣子,走路低著頭。他以往都是高高昂著腦袋的,帽簷壓著鼻子。他現在帽子也沒壓得那麼低了,不然就是二流子。正好很快學堂放寒假了,通哥天天同陽秋萍、臘梅幾個人在祠堂改節目。臘梅的鐵牛55天天停在祠堂門口。李書記不去公社,蹲在大隊搞三同,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改節目是件大事,李書記晚上沒事也在祠堂陪著。

幾天幾夜過去了,節目仍不讓人滿意。通哥說:“李……書記,人插……秧表演起來還……好看,機……械插秧,怎麼表……演呢?未必我……們還要弄幾台插……秧機到戲台……上去?”

李書記還沒開口,臘梅早把這幾天學到的一句話拋了出來:“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通哥聽了很不滿,衝著臘梅說:“縣裏領導說你有開拖拉機的生活,你來編算了。”

臘梅臉落了個通紅,白眼瞟著通哥。李書記批評通哥:“舒老師你要謙虛,臘梅的意見是對的。”

陽秋萍幾乎不說話,通哥同大家商量會兒,叫她怎麼跳,她就試著跳。跳過之後,她又坐在那裏不動。我每天晚上都去看熱鬧,發現節目真的越改越不好看。有個動作是李書記的主意,讓女兒家排成一排,側著身子,手上下抽動,說這像插秧機。我看了怎麼也覺得像開火車。

正月初三,縣裏來了輛大客車,把宣傳隊的人全部接走了,說是進省城彙報演出。臘梅沒有去,她要開拖拉機。

正月初七,大客車把宣傳隊送回了村裏。宣傳隊的人個個胸前戴著紅花,喜氣洋洋。原來,《插秧舞》跳得好,獲獎了。通哥的帽子仍舊低低壓在鼻子上,頭昂得高高的。同樣戴著大紅花,偏是陽秋萍格外顯眼。俊叔拍著通哥的肩膀:“舒通,你為我們大隊爭光了!”通哥昂著頭說:“好節目走到哪裏都是好節目!”

真是天大的喜事!整個正月間,村裏人都在說這件事,越說越神。有人甚至說,弄不好這個節目會上北京去演,哪天讓通哥他們跟隨周總理出國訪問都說不定。這些話傳到別的地方,都是說周總理接見通哥他們了。

我總覺得原先那個《插秧舞》好看些,就偷偷兒問通哥:“《插秧舞》醜死人了,還戴大紅花?”

“那個大……老官,他曉得……個屁!”通哥說著,取下帽子,哈哈大笑。我不曉得他笑什麼,聽他罵大老官,有些害怕。

十三

老人們都說,解放二十幾年,村裏就出了三個有名人物——幸福、舒通和臘梅。舒通領著宣傳隊跳舞跳到省裏去了,臘梅一個女兒家開拖拉機了,幸福上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