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吃了晚飯,李解放隻穿了條白短褲,肩上搭了條毛巾,去山下的青龍潭洗澡。李解放總恨自己長得太白,難得同金雞坳的社員群眾打成一片。他很羨慕工作隊女隊長吳丹心那張黝黑的臉,亮亮的就像早晨的茄子。
初到金雞坳那天,吳丹心帶著工作隊員往大隊部門口的坪裏一站,社員們的目光不在隊長吳丹心身上,隻是望著隊員李解放。那些年輕的姑娘,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眼睛卻都瞟著李解放。李解放的臉便在六月的陽光下白裏透紅,紅裏冒汗。他被弄得手足無措,無地自容。吳丹心白了他一眼,才向社員同誌們傳達上級精神。那天吳丹心關於批林批孔的長篇大論,李解放隻聽了個斷斷續續,他心裏一直在打鼓。他發誓一定要把自己曬黑,比她吳丹心更黑,就像那些渾身如炭的革命老農。從第二天起,他便像這裏所有男社員一樣,光著膀子上山下田。
工作隊總共五人,分散住在幾個生產隊。隊長吳丹心同李解放住在三隊。吳丹心住在社員劉向群家,李解放住在劉世吉家。兩個劉家都是三隊根正苗紅的貧農,他們的房子緊挨著。那是兩棟搖搖欲墜的老木屋,柱子壁板都已發黑。李解放是工作隊的文書,同隊長住在一個隊是為了工作需要。副隊長向克富住一隊,一隊靠近大隊部。隊員舒軍和王永龍一個住六隊,一個住八隊。五個人都是從縣裏有關單位抽來的。
今天李解放同社員們一道蹲在山坡上翻了一天的紅薯藤。李解放是頭一次幹這種農活,不會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幹。他心裏有些緊張,卻不敢請教吳丹心。因為吳丹心批評過他像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孔老二。孔老二是要批倒批臭的,可見性質多麼嚴重。吳丹心成天板著臉孔,總是開批判會的那種表情。李解放不敢向任何人求教,可他相信眼睛是師傅,看看社員們怎麼做吧。
到了山坡上,照例是由三隊隊長劉大滿帶領大家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劉大滿謙恭地望望吳丹心,見女工作隊長點了點頭,他才清清嗓子,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社員們便跟著說:“土肥水種,密保管工。”聲音不太洪亮,也不太齊整。吳丹心皺著眉頭環視一圈。劉大滿忙點頭向她賠笑。李解放卻想劉大滿今天引用的毛主席語錄有些不對題,但還是在心裏原諒了這位文化不高的老實農民。劉大滿接著說:“這個這個紅薯藤的毛根,好比資本主義,它們吃社會主義,危害社會主義。我們要保衛社會主義的勞動果實,就要扯掉這些毛根。下麵,請吳隊長講話。”
吳丹心甩了甩長辮子,說:“劉大滿同誌的認識水平很高。我們一定要深刻認識翻紅薯藤的重大政治意義。資本主義的毛根,比資本主義的雜草危害更大,它同社會主義的勞動果實爭養分,損公肥私,罪大惡極。開始吧,同誌們。”
劉大滿又交代社員同誌們警醒些,怕有蛇。劉大滿說得輕巧,社員們也不在意,李解放心裏卻麻了起來。社員們三三兩兩蹲下,扯起紅薯藤,翻過來,讓藤上的毛根朝著天。李解放這才明白,翻紅薯藤是為了保證養分集中供應紅薯,提高薯的產量。李解放私下又想,這毛根應叫須根,說毛根太土了。這個念頭剛一閃過,他又立即暗自檢討,不該嘲笑農民群眾。他便越來越覺得吳丹心平日對自己的批評是正確的,他的腦子裏總脫不了臭知識分子的酸氣。李解放一邊在心裏狠鬥自己靈魂深處一閃念,一邊飛快地動作,生怕落在社員們後麵。他甚至不怕蛇了,還巴不得碰上一條蛇。他想這會兒真有一條蛇從他身邊爬過,他會飛快地揚起手掌朝那蛇的七寸劈去。一會兒工夫,身後一大片的紅薯藤都朝了天。望著大片白色的須根在烈日下慢慢地蔫下去,李解放內心充滿了戰鬥的歡樂。資本主義氣息奄奄,社會主義蒸蒸日上。
李解放用口哨吹著革命歌曲,往山下的青龍潭飛跑。出了一天的汗,渾身毛孔都舒展著,格外暢快。他跑著跑著,內心就湧起了革命詩情,想起了毛主席的詞,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落日的餘暉映照著青龍潭,平靜的水麵上泛著粉紅色霧靄。山風吹過,涼爽的水汽直往人皮肉裏鑽。李解放擺出一副大無畏的英雄架勢,雙手舉過頂,一個猛子紮下去。可是,他立即覺得褲子裏鼓滿了水,往後一拖,屁股便光著了。他忙悶在水裏提起褲子,才慢慢浮出水麵。他內心的詩情早蕩然無存了,慌忙地往四周張望,似乎水潭邊圍滿了男女社員,都在偷看他的光屁股。
潭岸上沒有人。偌大一個水潭,這會兒隻有他李解放一個人。他索性脫下褲子,用毛巾渾身擦了起來。低頭往水裏一看,見自己腰部以上和大腿以下已經曬黑,中間一節仍白生生的就像瓠瓜。整個人就像黑白相間的標杆。他無緣無故想到了吳丹心。心想那女人再怎麼黑得革命,也隻是臉黑手黑,身上仍是白的吧。今天中午休息時,他搬了張長凳,放在劉世吉家的屋簷下睡午覺,迷迷糊糊地看見對麵劉向群家廂房門口的長凳上伸出一條腿來,半彎著。那條腿的褲子卷得高,可以望見褲管裏麵的白色。李解放馬上想到那是一條女人的腿,接著就斷定那是吳丹心的腿。吳丹心就住在那間房裏。李解放沒有瞌睡了,眯著眼睛裝睡,一直覷著那條半彎著的腿。他想吳丹心裏麵其實還是很白。那會兒太陽很毒,曬得老木屋喳喳作響。山村更顯寧靜,李解放便在寧靜中偷偷望著吳丹心的腿,琢磨著她身上其他部位的白。
響起了一陣吆喝聲,就有幾個穿短褲的男人出現在潭邊了。李解放忙悶進水裏穿褲子,可褲子拉了一半遇上了阻力。原來他的某個部位剛才中了那白色的資產階級的邪念,正高高地昂起。他便悶在水裏,咬緊牙關,直逼得自己雙耳發響。那資產階級小尾巴這才氣急敗壞地蔫將下去。李解放呼地鑽出水麵,掀起高高的水花,牛一樣喘著粗氣。那幾個男人都已下了水,同他打招呼,說李同誌鑽猛子好厲害,當得潛水員。李解放笑笑,說關鍵在於革命鬥誌。有個人膽大,卻說,鑽猛子靠的是肚子裏憋的那口氣,和革命鬥誌有卵關係。幾個社員都笑了起來,怪異地望著李解放。李解放隻當沒聽見,又鑽進了水裏。他悶在水裏想,同他們爭個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革命鬥誌同我卵關係!
李解放鑽出水麵,往岸邊遊去。他還得同吳丹心一道去大隊部開會,今晚工作隊全體人員要碰碰頭。他爬上岸,猛一低頭,嚇了一跳。原來濕漉漉的白短褲緊貼著身子,那地方一團漆黑。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沒法這麼走回去。
他隻好又回到水裏。心裏急得不行,怕太遲了吳丹心又會找他麻煩的。他想這女人其實很漂亮的,眼睛大大的,臉盤兒黑裏透著紅色,紅裏透著黑,兩條辮子又黑又粗,那嘴皮上的皺皺兒水汪汪的,就像熟透的楊梅,叫人想吃。可他就是怕她。
那幾個男人都已上岸了,可他仍不敢上去。他沒有了鑽猛子的興趣,也沒有了遊泳的興趣。他倒是想起了劉文彩家的水牢,有種坐水牢感覺了。那惡霸地主真的很壞,想出了水牢這慘無人道的毒辦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下來,他才怯生生地爬上岸去。自己低頭一看,分明看不清那團漆黑了,可心裏仍是虛,便將右手放在身前,毛巾搭在手上,遮掩著下麵。
遠遠地就見吳丹心背著手,在劉家場院裏焦急地踱來踱去。李解放飛快地跑進屋去,換了衣服,拿了手電。出來時,見吳丹心已經走在前麵了。李解放打著手電,跟在吳丹心後麵。三隊離大隊部有四華裏遠,得翻過一座山。李解放心裏很慌,想說些什麼,可吳丹心一言不發,他也不知說什麼好。他怕吳丹心問他為什麼洗個澡洗了這麼久。如果他如實說出來就等於在女隊長麵前耍流氓了,如果編造個理由就是欺騙領導。
走過白天出工的那片紅薯地,李解放終於找出一句話來,說:吳隊長慢點,怕蛇啊。吳丹心冷冷地說:“蛇有什麼可怕?資產階級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李解放不敢說話了,他不明白吳丹心說的資產階級思想指的是什麼。可他的確怕紅薯地裏突然鑽出一條蛇來,便側著身子,小心地照著吳丹心前麵的路。山地坑坑窪窪,他身子總是搖搖擺擺,手電光便老是在紅薯地和吳丹心的屁股上來回晃動。慢慢地李解放便隻注意這女人的屁股了。山風很涼,蛙聲滿耳,流螢遍地。
到了大隊部,其他幾位隊員已等在會議室了。他們見吳丹心板著臉,怕是出了什麼事,或是上級又有什麼重要精神下來了。吳丹心坐下來,默然一會兒,突然說:“今天會議先解決一個問題。李解放同誌身上小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對他、對組織,都是很不利的。我們先幫助幫助他。同誌們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來嗎?李解放今天洗澡洗了三個多小時!我們天天同農民群眾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身上曬黑了,弄髒了。這有什麼不好?黑得光榮,黑得革命!勞動人民,身上髒得香;資產階級,身上香得臭。可是他,硬是想把自己曬黑的皮膚洗白。他身上那股資產階級少爺氣,非常非常危險,我們再不幫助他,會毀掉一個同誌。”
李解放早大汗淋漓了。他現在才明白吳丹心在路上說資產階級思想比毒蛇可怕十倍是什麼意思了。別說是不是資產階級思想,單是洗三個小時澡比女人還女人,這就很讓人難堪了。他當然不敢說白短褲濕了,下麵一團漆黑,見不得人,隻好挨到天黑才回去。這是什麼話?耍流氓!多麼嚴肅的會議?怎敢說這麼下流的話?何況是要往思想深處挖根源,怎麼能夠說那些話?可總得有個說法。要麼耍流氓,要麼欺騙組織,他便隻好欺騙組織了,說:“我洗澡的時候,突然肚子痛,痛得腰都直不了,在潭邊蹲了好久。我知道自己不對,革命意誌不堅強,連個肚子痛也挨不了。我知道自己身上還有許多小資產階級思想,有許多小資產階級生活習氣。我誠懇地希望同誌們指出來,給予批評,也願意接受組織上的任何處理。”
副隊長向克富接著發言:“李解放同誌在我們工作隊裏文化水平最高。問題就出在這裏,出在他身上的臭知識分子氣息。剛才他的自我檢討三言兩語,貌似誠懇,實際上很不認真,很不深刻。你要挖根源,查靈魂。肚子痛,算什麼理由?在那革命戰爭年代……”向克富約五十來歲,年紀最長,發言水平很高。他說起革命戰爭年代無數革命先烈的艱苦卓絕,很有感染力,就像他自己昨天才從戰場上下來。
舒軍和王永龍也都發了言,都把問題往嚴重處說。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就是越把李解放的問題說得嚴重,說明他們自己的政治水平越高。越到最後,發言的難度越大,因為別人把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吳丹心年紀輕輕,人倒老成,她想起了一段毛主席語錄,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的,或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知識分子,拿什麼去區別他呢?就是看他是否願意,並且實行和工農民眾相結合。李解放同誌的問題,性質是嚴重的。肚子痛隻是一個客觀原因,問題出在主觀。向克富同誌說得好,在那血雨紛飛的革命戰爭年代,革命先烈時刻麵對的是槍林彈雨,是嚴刑拷打,是流血犧牲。肚子痛,算什麼?所以,問題出在靈魂深處……”
那天晚上的會議開得很晚。但到底開到什麼時候,李解放不知道。因為整個工作隊隻有吳丹心有塊上海手表,是她的軍官丈夫給她買的。回來的路上,李解放盡量讓手電光照著吳丹心前麵的山路。盡量不讓光束晃著她的屁股。他覺得自己靈魂深處的確很肮髒。兩人默默走了一段,吳丹心突然問:“李解放,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嗎?”
李解放忙說:“哪裏啊,沒有意見。”
“你可以談談自己對我的看法嘛。”吳丹心的語氣是少有的隨和。
李解放說:“你對同誌們要求很嚴,這是對的。”
沉默一陣,吳丹心說:“人家都說我長得太黑,你說呢?”
李解放說:“人黑心紅啊。”
吳丹心說:“你是總也曬不黑啊。你再怎麼曬,脫掉一層皮,又是白的。你再曬得黑也比別人白。”
李解放說:“所以我總比別人落後。”
吳丹心語氣支吾起來,說:“其實,其實,人還是白些好看些,特別是女人。”
李解放沒想到吳丹心今天會這麼說話,不知怎麼回答了。他不敢接過她的話頭說下去,兩人又沉默了。過會兒,吳丹心突然問:“你找朋友了嗎?”
李解放不好意思了,說:“沒有哩!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晚婚年齡還差四歲。找朋友早了,影響革命工作。”
李解放等著吳丹心的表揚,可她卻問:“我對你關心不夠啊,請你原諒。你肚子還痛嗎?需不需要明天去醫院看一下?”
李解放忙說:“不要不要。你對我很關心。”
吳丹心又是半天一雷,說:“李解放,你……你其實人長得很漂亮。”
李解放臉嗡地熱了起來,說:“你長得漂亮。”
“我長得黑。”
“你黑得好看。”
“真的嗎?”吳丹心停了下來,回頭望著李解放。
“你真的黑得好看。”李解放見吳丹心望著他,那眼珠子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吳丹心低頭四處看看,說:“走累了,我倆歇歇吧。”
這正是他們白天翻紅薯藤的那個山坡,路邊有塊石頭,吳丹心先坐下了。李解放打著手電四處照照,找不到第二塊石頭,就站在那裏。吳丹心叫他也坐一下,他便坐在了地上。吳丹心說天回涼了,坐地上不好,過來坐在石頭上吧。李解放正遲疑著,吳丹心笑了,說:“李解放你封建,不敢和我坐在一起?”
李解放隻好挨著她坐下了。兩人緊挨著,李解放感覺有些亂。他平生第一次同一個女人挨得這麼緊,而且都隻穿著襯衣。李解放感覺這女人身上涼涼的,好舒服。吳丹心問:“你肚子還痛嗎?”
李解放說:“不痛,我肚子不痛。”
“痛就要搞藥吃。”吳丹心說。
“其實,我今天並不是肚子痛。”李解放腦子一熱,鬼使神差說了這話。他想完了,吳丹心不罵死他才怪。
沒想到吳丹心沒有罵他,隻側過臉來,望著他,心平氣和地問:“不是肚子痛,那是為什麼?”
李解放說:“我沒有帶幹淨短褲去,結果天沒黑,回不來了。”
吳丹心沒聽懂,問:“怎麼回不來了?”
李解放低頭說:“白短褲濕了,貼著肉,那裏……那裏漆黑的。”
吳丹心哈哈笑了起來。李解放緊張極了,弄不懂這女人的笑是什麼意思。吳丹心笑了一陣,什麼也不說了。兩人都不說話。螢火蟲圍著他們飛舞,青蛙叫得令人心亂。李解放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像在幹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突然,吳丹心轉過身來,火辣辣地望著李解放,問:“敢嗎?”
敢什麼?李解放心髒都要跳出來了,嘴巴張得老大,驚恐萬狀。
吳丹心一把抱了過來,說:“搞我!”
“不敢不敢,你是軍婚。”李解放渾身直發抖。
吳丹心雙手鐵箍一樣抱著李解放,說:“這裏隻有蛤蟆知道我倆的事。”
兩人在紅薯地裏滾了起來。吳丹心喘著說:“解放,你是黃花伢兒,和我做這事虧不虧?”
李解放大汗直流,甕聲甕氣說:“不虧,不虧。吳隊長你身上很白。”
吳丹心說:“我倆單獨在一起,你不要喊我吳隊長。我小名叫丹丹,好久沒人叫了,你叫我丹丹吧。”
“丹丹你身上很白。”李解放說。
“沒有你白。”吳丹心的雙手很有勁,摟得李解放腰發酸。她是縣裏有名的鐵姑娘。
“丹丹你身上有兩個地方像楊梅。”李解放說。
“哪兩個地方?”
“嘴唇和奶頭。”
吳丹心呼吸更急了,嚷著說:“解放解放解放,你吃楊梅吧,你吃楊梅吧,我要你吃我的楊梅。”
李解放便上上下下地吃楊梅,忙碌得隻嫌少長了幾張嘴巴。李解放再也聽不到蛤蟆的鼓噪,耳邊隻有吳丹心怪怪的哼哼聲。
兩人摟著往山下走。吳丹心柔柔地彎在李解放的肩頭,一點沒有平日那高挽袖子橫叉腰的影子。吳丹心細聲細氣說:“解放,我倆有了這事,今後明裏對你要求就要更嚴些,免得別人懷疑。”
“要求嚴是對的。”李解放說。
吳丹心說:“你表現好些,我會培養你。”
李解放說:“我隻要你給我楊梅吃就行了。”
吳丹心說:“楊梅有你吃的。這是鴉片煙,你吃上就戒不了的。”
“巴不得。”李解放說著便偏過頭去咬吳丹心嘴巴上的楊梅。
吳丹心說:“再讓你吃一口吧,快到了。”
李解放躺在床上,驚魂未定,呼吸仍是水牛樣的粗。他爬了起來,扒在窗口,望著對麵吳丹心那邊的窗口,吳丹心可能還沒有睡,那窗口有煤油燈光在閃動。夜很靜,聽得那邊傳來叮叮咚咚的水聲。他想一定是吳丹心在洗著什麼,直等到吳丹心的窗口黑了,他才回到床上。
想起紅薯地裏的事,李解放熱得不行,嗓子發幹。隻覺得滿耳是吳丹心的嗷嗷聲。猛然想起白天裏劉大滿說紅薯地裏有蛇,李解放心頭一緊,渾身發麻。剛才兩人在地裏滾來滾去,怎麼就沒有想到可能有蛇呢?李解放越想越怕,簡直不敢回想紅薯地裏的事。但又不由得他不去想,兩人剛才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這會兒都湧進了他的腦海。慢慢地整個人都回到了那醉人的情境,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正躺在床上,身子禁不住動了起來。那蛇卻無聲地從他身邊遊過,擦著他的脖子,冷冷的,滑滑的。
李解放迷迷糊糊聽到了催工的哨子聲。馬上傳來劉大滿的吆喝:“三隊全體社員,上黑岩坡翻薯藤。”李解放感到腦殼很重,想再睡一會兒。他知道要等一會兒社員們才得出門的,就閉著眼睛再懶一會兒。不想卻沉沉睡去了。突然聽到一陣女人嚴厲的叫喊聲:“李解放!李解放!”李解放一驚,飛快地爬了起來。原來是吳丹心在外麵叫他。
吳丹心鐵青著臉,站在院子中央,望著李解放出了門:“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總要落在社員群眾後麵?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工作隊員,你得帶頭!”
李解放低著頭,揉著眼睛,通紅著臉。社員們都望著他。劉大滿見李解放這個樣子,很難為情似的,說:“昨天晚上會開得很晚吧?年輕人,瞌睡多。”李解放聽說昨天晚上,心裏就狂跳起來,臉紅了,嘿嘿笑著。
走過昨晚那個地方,見一大片紅薯地被拱得稀爛,李解放不敢看,臉上發燒。劉大滿過去低頭一會兒,說:“野豬拱的,野豬拱的。薯都還沒有長好,就有野豬了。”
李解放想知道吳丹心是個什麼表情,又不敢望她。卻聽見吳丹心沒事似的問:“老劉,這山上有野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