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這時已是二十五六歲了,一直沒有人上門提親。即使按現在的審美標準,那時的姐姐也是漂亮的。姐姐像媽媽一樣話不多。出工的時候,女人們議論姐姐的辮子又粗又長,她隻作不聽見。我早在為桃花咬褲帶前後就砍了幾捆柴堆在廁所靠船哥房子的那麵壁上。有天姐姐去摟那裏的柴燒,我說那柴不要燒。女人天生敏感,姐姐立即像明白了什麼,臉一下子紅了。那天姐姐在做飯的當兒,摸了摸我的頭蓋,說我弟弟長大了。姐姐眼眶紅紅的。我對姐姐感情很深。我一直覺得這濃濃的手足親情似乎是從那一天起的。

哥哥像塊石頭,木木的,看人很冷。哥哥力氣很大,一個人扛打稻機從來不用別人起肩。哥哥喊爸爸不喊爸爸喊駝子。爸爸打媽媽的時候,哥哥隻要喊一聲駝子,爸爸馬上住手。最多罵哥哥幾聲畜牲。深夜媽媽挨打,哥哥吵醒之後,就用力擂幾下壁板。屋裏頓時靜下來。

桃花對我的好感衝淡不了我對張老三的仇視。媽媽挨打的時候,或遭上海佬罵的時候,我甚至恨自己咬褲帶那天怎麼不把桃花強奸了。初中二年一期的時候,我對張老三的仇視加深,對桃花肚皮的回憶愈發溫熱,強奸桃花的欲望更加強烈。

這時候,船哥已經了不得了。當了大隊支書,仍兼著我們的生產隊的隊長,娶了一個叫青英的女人。這女人臉黑,鼻子大而圓,讓人感覺那裏麵的黃色液體永遠擠不幹淨。

有次我們學校搞憶苦思甜。校長請來演講的就是苦大仇深的貧雇農孤兒船哥。船哥說在萬惡的舊社會,他父母在惡霸地主家做長工,受盡了剝削壓榨,最後被活活折磨死了。他成了孤兒。是新中國給了他新生。船哥聲淚俱下,激動萬分。全場義憤填膺。船哥高呼打倒我祖父的口號。我也振臂高呼。我那祖父的的確確太壞了。我在船哥的演講中反省了自己,糾正了自己對船哥的看法,似乎他偷看我姐姐解手的事也不再計較了。就在我淚流滿麵痛心疾首的時候,聽見船哥厲聲喊道:可是今天,那惡霸地主的孫子也同我們坐在一起享受紅太陽的溫暖!於是,全場目光射向我。打倒聲朝我滾滾湧來。我感覺到我頭頂上的一方天塌了下來,掩埋了我。

那天放學沒有人與我同路。桃花好像有等我的意思。可有個同學衝我罵道,桃花爸爸日你媽媽的薩拉熱窩!記得那時剛放映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但有那些極富創造才能和想象能力的頑童將女人的某個器官稱作薩拉熱窩。桃花聽別人一罵,也就不等我了。我那時還沒有聽過痛苦這個詞兒,便無法用這個詞兒去名狀當時的心情。隻是腦子死死的不打轉兒。看見樹,定了一會兒神才知那是樹,樹上有鳥,那鳥兒撲棱棱飛了才知那是鳥。

有一段路很窄,隻容一個人通過。這一段路纏在山腰上,下麵是從來沒有人去過的深淵。我走得很慢。我一想起媽媽哭泣的樣子就非常害怕跌下去。

我正小心翼翼地走著,聽見後麵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張老三。這時我對他不再害怕,隻有恨。因為他已不是隊長。但這裏偏僻無人,我仍有些緊張。我停下來,抱住路邊的一棵茶樹,想讓他走前麵去。張老三在同我交臂之際,狠狠地拍了我的腦袋,習慣地叫道:老實點!小地主!我用手肘本能地往後猛撐一下。

我日你的……

張老三沒有罵完,一聲慘叫。

我抱住茶樹渾身發軟。過了好久,我才敢回頭。我身後的山穀一片平靜。

回到家裏,天已黑了。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媽媽摸了摸我的前額。怎麼這麼熱?姐姐從我同學那裏知道今天學校的事,招呼我吃了飯,讓我早早地睡了。我晚上幾次尖叫著醒來,見姐姐都坐在我床邊。

張老三的死讓我暗自得意。短時間的恐懼之後我也鎮定下來。我從來沒有感到內疚過。我認為我沒有罪責。從法律上講我那時才十四歲,也不是故意的。現在真的追究起來,我完全可以不承認。我可以說我是在寫小說。反正沒有人知道張老三到底哪裏去了。因為從來沒有人找到過他。

張老三死後,我強奸桃花的欲望逐漸減弱。對她肚皮的溫熱一天天淡忘。

上海佬幾天不見男人回來,先是罵,再是哭,鬧了幾日,照樣過著日子。後來聽說上海佬偷偷貢了仙。仙娘說,張老三做了傷路鬼。要家裏人找回他的屍首安埋,不然永世不得超生。她便請娘家哥哥和她的兩個兒子在山裏找了幾天沒有找到。仙娘為何算得那麼準我至今不明白。幸好沒有算出是誰讓張老三做了傷路鬼。

張老三死後,媽媽日子好過多了。爸爸打媽媽的日子少了。哥哥開始喊爸爸。

有天青英跑到上海佬家,破口大罵上海佬偷她船坨。上海佬同人相罵從來沒有輸過。她拍手跺腳地叫道,捉賊要拿贓,捉奸要拿雙。我說你偷人哩!我說你偷赫魯曉夫偷孔老二!

青英敗下陣來,惡狠狠地甩了一把黃鼻涕,叫嚷著回去了。

上海佬的確沒有偷船坨。有天夜裏我被一陣躁動聲驚醒。聽見上海佬壓著嗓子叫罵:我張老三的鬼魂要來纏你!這時,一個人影從我窗前晃過。我看清了是船哥。那時上海佬四十多歲,船哥三十多歲。

我沒有想到會發生下麵的事情。

那是收割早稻栽插晚稻的大忙季節。我初中畢業了,高中不知能否上學。天氣太熱,社員們吃了午飯在家休息。船哥什麼時候吹哨子什麼時候再出工。我也參加勞動。那些天一本無頭無尾的舊小說迷住了我。後來知道是本殘缺不全的《紅樓夢》。因舊小說是毒草,我就躲在樓上看。那是我家鄉到處可以見到的矮木屋,樓上是放雜物用的,瓦麵離樓板隻兩三尺高,熱得要命。我正汗流浹背,半認半猜地看著那繁體字的小說,忽然聽見一陣輕輕的響動。我放下小說,看見上海佬從她家菜園翻過竹籬笆朝我家這邊走過來,在我家房子背後停了下來。她站的地方是我哥哥房間的後門。這時門吱的一聲開了,上海佬一閃進去了。我好生奇怪,輕輕俯下身,透過樓板縫兒看見上海佬利索地脫光了衣服,騎在哥哥身上,揉著自己碩大的奶子。騎了一會兒,上海佬便趴在哥身上了。上海佬背上有一大塊黑黑的東西,不知是疤還是痣。我隻是感覺到那團黑黑的東西在不停地晃動。

以後我常常留意上海佬的動向,躲在樓上看把戲。上海佬總是壓著哥哥,我不太服氣。直到有一天看見哥哥翻到上麵狠狠地按那女人,我才覺得解恨,似乎這才報了仇。

我見了這種事情之後,那本破小說上賈璉同多姑娘幽會的描寫對我不構成任何刺激。但上海佬的裸體總讓我懸想桃花脫衣服的模樣。我想她一定比她媽媽白,因為我看見過她的肚皮、屁股和大腿。

暑假之後我意想不到地上了高中,同桃花一起到更遠一些的中學上學。班主任在第一次訓話的時候講了有成分論而不惟成分論的道理。他講這話的時候,眼睛瞟了一下我。我的臉麻麻的。

那個夏天我感到桃花的衣服特別薄。

這年下半年隊上來了兩個新人。一個是駐隊工作組幹部小林,一個是遣回原籍勞動改造的禮叔。

小林在隊上駐了不久,來不及發生過多的故事就走了。這是一個白淨斯文理分頭的青年,說話時有點臉紅。同社員們出工的時候,喜歡偷偷瞟我姐姐,船哥便到公社告了狀,說小林同地主女兒亂搞。縣裏馬上派人來調查。小林不承認,說並沒有亂搞。調查組的人說無風不起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小林靈魂深處被震撼了,認識到了自己心靈的不純潔甚至肮髒。他向調查組交代,的確沒亂搞,但的確有點喜歡這個女人。這樣小林就遭了大麻煩。調查組的說小林不老實,不肯承認實質性的問題。所以小林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小林心想,沒得羊肉吃,弄得一身臊。反正挨了處分,就索性給姐姐寫了一封求愛信。姐姐怕自己害了小林,不想答應。可又不敢回信,就約小林到村後的茶山裏見麵。他們到約定的地點剛坐下,來不及講一句話,船哥帶領民兵趕來了。三節電池的手電筒照得小林和姐姐無地自容。小林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小林再也說不清,被開除黨籍和幹籍。

縣裏工作隊的隊長為此表揚船哥很有階級覺悟。我卻總認為他那麼容不下小林,一定同他偷看姐姐解手有關。

小林的老家在更遠的山裏,他回到老家不久,就請人上我家提親。爸爸不做聲。媽媽說由姐姐自己做主。姐姐二話沒說,流著淚答應了。這年冬天,小林來迎親。那時婚喪嫁娶都不敢操辦。姐姐什麼東西也沒帶,隻跪在媽媽床前壓著嗓子哭了一回,就跟著小林走了。我一直很感激我的這位姐夫。

禮叔的故事到他死都無法講清。他比我爸爸大十多歲,在縣裏工作。這次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下放回家改造。他的老婆子女仍在城裏。他老家沒有房子,被安排在上海佬家。上海佬家房子稍寬一些。按輩分,上海佬也叫他禮叔。禮叔看上去像文化人,額上皺紋同頭發一樣像是梳過的。上海佬同我哥哥的事,據說是禮叔報告船哥的。禮叔事後一直不承認。船哥帶民兵捆了我哥哥。上海佬一口咬定是我哥強奸她。哥一句話不肯講。於是,我哥哥以強奸罪被判了五年徒刑。

後來聽人講,禮叔下放那幾年,深夜常聽見上海佬格格地笑。我便猜想哥哥的事一定是禮叔報的案。

我更加恨死了上海佬。她勾引我哥的行徑我最清楚。於是我強奸桃花的狼子野心又一次膨脹起來。但自從我哥哥出事之後,桃花見了我就躲。

我不斷尋找偷襲桃花的機會。

我高中畢業後又回鄉勞動。那時還不興考大學,參軍是農村青年惟一的出路。可軍隊是專政的工具,我們家是專政的對象。

有天全隊社員到二十幾裏以外的山裏挑石灰。每人任務是挑回三趟。這麼辛苦的農活我是頭一回幹。挑第三趟的時候,我怎麼也趕不上別人了。離家還有三四裏路,我實在挑不動了,就歇了肩。一坐下,再也不想起來。惟一的需要是躺一會兒,但我不敢躺,一躺下就會睡著。

已近黃昏,山路幽暗起來。青蛙開始稀稀落落地鼓噪。

我想再不上路就要摸黑回家了。

正當我起身的時候,聽見遠遠有人喊等等我。一看,是桃花。桃花挑著石灰搖搖晃晃氣喘籲籲地來了。桃花放下擔子,重重地坐在地上。胸脯急促地起伏。喘了半天,才連聲叫道,實在走不動了,實在走不動了。

我隻好又坐下來。離桃花約兩尺遠。

誰也不再講話。

沉默有時是很危險的。當時的沉默使我的大腦片刻間處於真空狀態。這真空立即被一種火辣辣的欲望充塞了。我胸口突然亂跳。我側眼看了桃花。桃花望著對麵的山溝。她的呼吸已經均勻了。我的目光從她前襟的扣縫處鑽進去,瞅了白白的乳房紅紅的乳頭。乳頭紅得饞人,像帶露的熟透的楊梅。這楊梅不讓我分泌唾液而讓我口幹。

口渴死了。桃花突然說。

沒有水喝,隻有望梅止渴了。我陰毒地笑著說。

有梅望倒好。桃花瞅著我。

我滿肚子的壞水往上躥。你身上就有楊梅呀!

這話一出口,我渾身燥熱。

我身上哪有楊梅?鬼話!

我望著她,笑了一會兒,說,你身上有個東西像楊梅。

哪裏?

胸脯上!

鬼話!桃花罵了一句,望著我顫顫地笑。

她含笑的唇齒間溢滿了口水,細細的牙齒像浸在溪水裏的晶瑩的石子,感覺好涼快好清爽。

我一把拉住她往路邊的草叢裏跑。她一邊跟著我跑,一邊壓著聲兒嚷著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我閉著眼睛,感覺身下是漫無邊際的柔軟的草地。

我和桃花挑著石灰重新上路。蛙鳴很熱鬧,螢火蟲在我們周圍飛舞。

路過桃花家的時候,上海佬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天雖然很黑,但我分明看見上海佬的眼睛狼眼一般發著幽光。上海佬的惡眼讓我對剛才草地上的事很不滿意。因為不是強奸!

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桃花又不講話了。見麵就是臉紅。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桃花約我晚上到後山見麵,有話同我講。

姐姐和小林被捉的事讓我有了心計。我悄悄注視著桃花。桃花上了山,我見沒有人跟蹤她,才不緊不慢地尾隨而去。到了約定地點,我說邊走邊說,不要坐下來。

桃花半天不開口。

默默走了好一陣,我問她有什麼話講。

桃花停下來,抬頭望著我。樹林篩碎了月光,灑在桃花身上。桃花像穿了迷彩服。

你不可以講話?想不到她會這樣反問我。

我不做聲。

我是不是不太自重?桃花眼裏有亮亮的東西在閃動。

我仍不做聲。

我的目光在周圍搜尋。我在窺測四周的動靜。我要找一塊平整的地方。我至今弄不懂當時自己怎麼那樣精明。我才十六歲!

那天晚上桃花不像第一次那樣軟綿綿的。我想起她的父母,便咬牙切齒地用力。桃花便抽搐般緊蹬雙腿,臉作痛苦狀。

這個晚上是我們惟一說到愛的一次。嚴格講來,隻是桃花講了我並沒有講。在以後的頻頻幽會中,我們隻是一天比一天狂暴地動作,與這事有關的話隻字未提。

有天晚上我差點兒說了動情的話。我倆並坐在溪邊,雙腳吊進水裏,一任溪水癢癢地舔著。一顆流星淒然閃過。我頓時感到一陣悲涼。我連忙抓住桃花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滲著微微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汗水。我覺得馬上要說什麼了。這時,一個冰涼的東西從我的腳邊滑過。

蛇!

桃花尖叫。

我們逃也似的離開了那裏。那晚我們什麼也沒有做。

那天晚上我夢見張老三在溪水裏遊動,他的下身是蛇。那年頭我不敢相信鬼神,但總暗自怯生生地想,那摔進深淵的張老三一定變作了蛇。

現在我對那蛇的恐懼日漸淡漠,倒常記起那流星閃過後的悲涼和桃花手掌的濕潤。

同桃花的幽會大約進行了半年,到了這年冬天,上海佬察覺了桃花的異常。桃花開始惡心厭食。她死也沒有講出是我幹的好事。閨女家名譽值千金。上海佬無可奈何自認吃了啞巴虧,帶著桃花上縣城偷偷打了胎。

桃花打胎之後臉浮腫了好一陣。上海佬一發氣就罵桃花偷人婆。家鄉當娘的惡言惡語罵自己閨女是常事,別人並不在意。我聽了卻特別刺耳。

打胎在我當時看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於是我們不再來往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桃花臉上的桃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