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有些疑問,說,宋書記,我有句話要說,不對你再批評。服毒的人我見過的,藥性發作,痛得不得了,會大喊大叫,滿地打滾。怎麼就沒有人聽見?

有銀媽說,這屋前就是公路,整夜有汽車來來往往。對門又有一家夜總會,天天晚上鬼叫鬼叫的,要鬧到兩三點鍾。這樣就是外麵有動靜我們也不在意。

老漢見蓋在女兒臉上的紅布在風中飄搖著,很淒涼的樣子。他想暫時不去問人是怎麼死的了,得先讓女兒停到中堂去。便問有銀媽,喜英死的那個地方是你家屋場嗎?

有銀媽不知俊生老漢的用意,惑然道,是呀,幹什麼?

這就對了,老漢說,喜英既然是死在屋場內,就應算是死在家裏,不算是傷路亡,應放在中堂。

有銀媽不依。哪有這個道理?

老漢自認有了理,硬得很。怎麼不行?宅基地是國家發了證的,喜英死的那個地方是紅線以內,讓她停在中堂合理合法!你憑宋書記說!

宋書記哪裏懂得什麼傷路亡的舊禮?但聽老漢半通不通的法律意識,不知從何說起。

見宋書記一時沒有反應,老漢來火了。你們不讓?好好,我們自己動手抬進去。說著就招呼兩個兒子動手。他想看那樣子春生怕宋書記,我一個平頭百姓怕個鳥!

說話間,有銀家的親戚朋友一齊擁了上來。宋書記見這場麵不對,弄不好要打架,就連連擺手,都先不動,都先不動,讓我做做工作。要相信組織,要相信組織!

宋書記叫有銀媽進屋商量一下。

好一會兒,宋書記出來說,有銀家裏人通情達理,還是同意死者停在中堂。俗話說,五裏一習,十裏一俗。按這桃坪規矩,本來不可以停在中堂的。人家說,既然你們家硬要停在中堂,也隻有依了。隻好過後花錢請先生打扮打扮了。

於是在一片哭聲中,大家幫著移屍中堂。靈位布排,一應如儀。

這時老漢忽然覺得不對勁。他知道這家人財大氣粗是出了名的,傷路亡停放中堂,有敗風水,他們家怎麼這麼快就答應了?莫非自覺理虧,做賊心虛?喜英的死一定有名堂。他把這想法同春生講了,春生好像拿不準,說那也不一定。

老漢上前揭開女兒臉上的紅布,隻見女兒死灰色的臉上有幾處暗黑色印跡。又湊近聞聞,不見一絲農藥味兒。他招呼春生過去。春生一見,心裏也明白了八九分。他隻是口上不好說。

老太太讓所有男人都避開,自己解開女兒衣扣,隻見遍體鱗傷。頓時又悲上心頭。我的兒哪,你死得好慘哪!明明是叫人打死的,人家硬是說你是自己喝農藥死的哪!我的兒哪,你睜開眼睛自己說呀,你自己不說誰給你做主呀……

宋書記聽了,厲聲喝道,你講話要負責任!我講是自殺,你們硬要講是他殺,影響多不好?到底是依法辦事,還是由你們自己去鬧?我反複強調,要相信組織,相信組織,就是不聽!我們鄉連續三年沒有發生過刑事案件了,是社會治安模範鄉。你們這麼一鬧,要是把模範鄉的帽子鬧丟了,由你們負責!

宋書記的威嚴鎮住了大家。老漢望著春生,想讓他講句話。春生卻把目光躲過去了。老漢心想,我家人都死了,我怕個鳥!便壯著膽子說道,我女兒明明滿身是傷,怎麼不是打死的?

宋書記說,這你就不想事了。春生也知道,人喝了農藥,藥性一發,痛得滿地滾,哪有不傷的?

春生便點頭,是的是的。

但老漢一家還是不心甘,說硬要有個說法,要求請法醫驗屍。

宋書記很不高興了。案子他已做主定了,俊生一家的要求太駁他的麵子。他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那好辦,既然你們不相信組織,不相信我姓宋的,我也就不管了。他知道,縣裏隻有一個法醫,忙得全縣四處跑,一時是請不到的。

有銀媽聽說要請法醫,便說了,我有話說在前,有屁放在後。你們要請法醫,你們請去,這開支你們自己付。還有,我們請先生看過日子了,喜英明天出門。要是法醫一兩天請不來,拖了日子,多出開支你們自家出。憑春生支書講是不是?

春生知道這是有意將他,也隻得支吾道,按說,按說也是這個道理。

老漢一家沒有想到這一層上來,一時不知怎麼回別人。臘青老太太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嚷道,我不講別的,反正我女兒死了,死在你們家裏,硬要弄個明白,錢我是沒有出的。老漢也來助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一時又把人是怎麼死的放在一邊了,隻為誰出錢的事爭個不休。

宋書記見兩家爭來爭去就是那幾句話,他又開了腔。我說我不管了,但我人還在這裏,又不能不管。俗話說,橋歸橋,路歸路。你們死了女兒值得同情。但要講到出錢的事,就是有銀媽的那個理。

這話刺激了來福兄弟。怎麼?欺負我們家沒有錢嗎?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為我妹妹討個公道!要是真的是狗日的打死的,要他的腦蛋開花!

宋書記說,開不開花,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有法律哩。據我們調查,他們小兩口平時雖有些小打小鬧,但還算是恩愛夫妻,說是有銀打死的,鬼都不信。再說,若是失手打死的,也不要償命哩。

有銀媽聽了這話,臉色就不對勁了。宋書記馬上發現自己的話可能被人抓了辮子,忙補了一句,我再次申明,這隻是假設。根據我們公安調查,死者的確是服毒自殺的。

有銀媽這會兒忽然悲上心頭,哭著說,喜英這孩子平日孝順、勤快、又守規矩。如今死了,我們不難受?雖說不是我的親骨肉,就算在路上撿的,養兩年也養親了。現在到了這一步,我們兩家還是親戚道理,該把這喪事好好兒辦了才是個正理。何必硬要打官司,搞得兩家日後不好相見呢?退一萬步講,就是打了官司,也是俗話說的,贏了官司散了財。又圖什麼呢?

俊生老漢哀歎一聲,說,我隻是要弄個明白,不說什麼輸贏。人都死了,還能贏到哪裏去?

宋書記從老漢的語氣裏聽出了一些名堂,就說,出了這事,雙方都難過,死者家屬更傷心。我有個建議,你們要是相信組織呢,就依我的建議;要是不相信組織呢,又是另一回事了。春生既是你們村支書,又是死者的叔輩,就讓他作代表,先同有銀媽個別商量一下,我做中人。你們看怎麼樣?

春生答應也不是,推托也不是。俊生家明知春生怕宋書記,不敢替自家說多少硬話的,但人家畢竟是支書,隻得同意了。春生到底見識多些,猜想這事最後的處理,要麼是打官司,要麼是賠錢。看這陣勢,八成是賠錢了事。便把俊生拉到一邊問,要是賠錢,你開口多少?俊生想了想,說,至少一萬五!喪事要辦得熱鬧,開一百五十桌,劉姓人一戶來一個人吊喪。

有銀媽領著宋書記和春生到了裏屋,把門關了。外麵仍是鬧哄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