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晚來,門上又報說有四條好漢求見,天祥叫請進來相見。四人參拜過,各通姓名。第一個姓趙,名龍,表字雲從,生得紫麵虯髯。第二個姓李名虎,表字公彪,生得唇紅齒白。第三個姓白名璧,表字複圭,生得氣宇軒昂,聲音洪亮。第四個姓胡名仇,表字子忠,生得瘦小身裁,舉動機警。都是因為見了榜文,前來投效的。天祥看罷,不勝之喜,齊命坐下相談,又各賜衣甲鞍馬。趙龍道:“某等早想拜投丞相門下,盡忠王室,隻恨沒有機會。今見榜文,特來拜見,務望錄用。”胡仇道:“在下在臨安時已暗暗的跟定了丞相。後來丞相到鎮江,在下因恐韃子要害丞相,也伏在左近。後來聽說丞相走了,在下連夜訪尋,杳無蹤跡。後來在江邊尋見了三匹馬,料是棄馬渡江了,也就跟過江來。忽聽得軍民人等紛紛傳說,說丞相奉了元主之命,來說李庭芝投降。那時在下就冷了半截身子。喜得後來遇見謝疊山先生說起,方才曉得是謠言,那時已是無處追尋了。一天在海邊,遇見一個漁船,因自念終久是個亡國之民,何不學孔夫子說的乘桴浮於海呢?因央那漁翁帶我在船上,幫他撒網起網,自願不受工錢。承他應允了。誰知上船不到幾時,起了颶風,把船上的桅也打斷了,舵也打折了,無法可施,隻得隨風飄蕩。足足受了五六天的風濤,卻飄到了此處。上岸散步,問了土人,知道丞相在此,又說得不甚明白。在下就辭了漁翁,要來打聽。半路上遇見這三位,說起丞相在此出榜招人,因此同來拜見。”天祥道:“一向多承暗中保護,感謝不盡。”胡仇道:“今日得見丞相,三生有幸,務乞收在帳下,早晚聽令。”天祥也謙讓了幾句,就讓到外廂去,令與宗禮、宗信相見。
天祥叫了宗仁到裏麵,說道:“我看那胡仇為人甚是機警。你一個人到燕京去,我正在不放心。明日想派他跟你去,你意下如何?”宗仁道:“初次相見,尚不知他的底細,如何好結伴?待門生出去試探試探他再看罷。”天祥道:“正是我叫你來,也是要商量這事呢。”
宗仁就辭了出來,與眾人相見。互通姓名,挨次坐下。宗仁便做個東,置酒與眾人接風。連宗禮、宗信共是七位英雄,把酒論心,各訴生平,十分暢快。到半醉時,李虎歎道:“如今幹戈撩亂,其實不是我輩吃酒的時候。不過宗大哥美意,不便十分推辭。明日我們跟丞相出師,在陣前打仗的興致也要同今日吃酒一樣才好呢。”宗仁聞言,十分敬佩,道:“弟豈不知此理,不過今日與眾位初次相會,借此聊表敬意。二則借此大家談談心曲罷了,其實主意不在吃酒上呀。”
胡仇道:“正是。我們此番得見丞相,跟隨著效力,我勸眾位千萬不可把‘忠君報國’四個字擺在心上。”大眾聽得此話,不覺一齊錯愕。胡仇道:“列位有所不知,世上那班人動不動要講忠君報國,麵子上是很好看的,你試問他心裏何曾知道君國是甚麼東西?不過借著這個好名色去騙取功名富貴罷了。不信你看投了韃子那班官兒,當日做宋朝的官的時候,何嚐不是滿嘴的忠君報國。及至兵臨城下,他的性命要緊,就把忠君報國那句口頭禪丟到了爪哇國去,翻轉麵皮投了降了。及至得了性命,又想起那個功名富貴來。隻是沒法可取,他又拿出他的那副麵具來,去說忠君報國。可是忠的是韃子的君,報的是韃子的國了。”說罷,便咬牙切齒的恨起來。白璧道:“我們隻要把‘忠君報國’四個字不這樣用就是了。”胡仇道:“我們何犯著掛那種賣假藥的招牌!依我說,我們今日不過是各人去報私仇罷了。列位的事我不知,隻我就是臨安人。臨安地方也沒有同韃子見過仗,太皇太後先奉了降表過去,可以算得怕他的了。那臭韃子不費一兵半卒之力,唾手直入臨安。你看他還是殺戮淫掠得一個不亦樂乎。那時我想,國也沒了,要家何用?所以撇了家去暗中跟隨文丞相。今番出兵,是我們憑藉著君國之力去報私仇。我想此時我家祖墳不定也叫韃子掘了。這個破家毀墳之仇,如何不報!列位看著我到了陣上時,捉了韃子,我要生吃他的肉呢。所以我不說忠君,隻說孝祖宗;不說報國,隻說報仇。”一席話說的眾人一齊點首。
宗禮笑道:“依兄此說,我們國中現在韃子不少,你何不殺兩個出出氣呢?”胡仇道:“唉,怎麼兄要說出這種話來了?盡我的力量去殺,能夠殺得幾個呢?就叫我一個人殺他幾百,也不能算得報仇。必要仗著兵力去克複城池,趕絕韃子,才好算得報仇呀。”白璧道:“依兄此說,仍是不離忠君報國的宗旨。”宗仁道:“胡兄此言甚是痛切。不過他未曾將他的意思說得圓滿。他是報仇就是忠君報國,忠君報國就是報仇,把兩件事混做了一件,辦起事來越發奮勇些,是不是呢?”胡仇拍手道:“正是,正是!我滿心是這個意思,不知怎樣總說他不出來,好笑。我在江北遇見了謝疊山,他打扮得不僧不道的模樣,同我談了半天。我說起報仇的話。他說:‘甚好,甚好!但隻一樣,自己報不來,也要交代子孫去報。’我想,世界上那有許多好子孫!到了子孫的時候,韃子盤踞得久了,莫說子孫要存了個深仁厚澤食毛踐土的心思,就是子孫要報仇,那韃子還要說甚麼大逆不道呢。”趙龍道:“及身報得來便好,報不來時我便一頭撞死了,並且連兒女都要自家先殺了,何苦留些骨肉叫人家去糟蹋!”白璧道:“不能這樣說。依趙兄這話,豈不是中國從此沒了人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