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傑、胡仇退了出來,回到中軍船上。世傑歎道:“陸君實也不愧為一代大儒,隻是迂闊了些。天下事鬧到這個步位,皇上的年紀又不曾長大,他隻管天天講甚麼《大學》!我豈不知《大學》是講修齊治平之道,然而對著八歲孩子去講,未免太早了些。”胡仇道:“教導也是不能少的。此時若不把道德陶融了,將來長大親政時,天下事更不可問了。隻是《大學》未免太高深了,何妨取淺近的先行誘導也好,使聽講的易於入耳。並且連年兵敗,遷徙流離,三宮北狩,這等大恥大辱也應該時常提在嘴裏,好使皇上存了個國恥在心,方才能奮起精神,力圖中興呀!將軍何不勸勸陸丞相呢?”世傑道:“我何嚐不勸來?可奈他說,報仇雪恨,恢複疆土,是武臣之事;啟沃聖德,致君堯舜,是他文臣的事。倒叫我隻管設法殺敵,不要管他。他言之成理,叫我也無可如何。”
正說話間,內臣齎到了禦旨,封胡仇為軍前督參,就留在軍中聽用。胡仇受封謝恩畢,然後與宗義、宗智相見。說起宗信殉國一節,不免吊唁一番。從此胡仇留在軍中,不在話下。
且說大隊船隻乘風破浪,不日來到厓山。這厓山在新會縣南八十裏大海當中,與奇石山相對。遠遠望去,猶如兩扇大門一般,好個形勢。這兩山之中便是海潮出入之路。山上人民聚族而居。平時也設兵戍守,所以山上有個鎮府衙門。船攏了岸,世傑便和秀夫商量,要奉兩宮登岸,先到鎮府衙門駐蹕,再作後圖。商定之後,奏聞楊太妃。便備了法駕,請兩宮登岸。此時顛沛流離之際,法駕也是有名無實,不過草草應酬兩乘轎子罷了。一時島上居民聞得太妃、皇上駕到,無不扶老攜幼,出來瞻仰。
此時正是六月時候,海邊的天氣無常。禦駕正在前行,還不曾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順風吹來,登時布滿空中,便大雨傾盆,雷電交作起來。一時無處躲避,抬轎的人隻得冒雨向前飛跑。偏又狂風大作,把轎頂揭去。喜得走不多遠,路旁有一座古廟,轎夫便連忙抬了進去。隨從的人也跟著進來,一個個都是淋漓盡致,氣喘籲籲的了。太妃下得轎來,便忙著叫人在行李內取出衣服,代祥興皇帝換出濕衣。自己也換過了。
這一場雨是暴雨,此時早又雨過雲開,現出一輪紅日了。宮人們便取太妃和祥興帝的濕衣到廟後去曬晾,又苦於沒有竹竿之類,隻得把衣服抖晾在一種小樹之上。這種小樹土人叫他做山桔,到了秋天結成一種指頂大的小果,顏色鮮紅,也可以吃得,不過味道略澀罷了。說也奇怪,這山桔樹的樹身與別的樹本來無異,自從披掛過了禦衣之後,那樹身忽然長出了許多斑節,七高八低,或大或小,就如龍鱗一般。以後便永遠如此。土人說他因為披過龍袍,所以留下這點古跡,因此就叫他做龍纏山桔。最奇的,這山桔本是廣東的土產。然而除了這座廟後的,別處所生一律都是光身,沒有斑節的,豈不是一件奇事麼?唉!此時是講究文明進化、破除迷信的時候,任憑你說穿了嘴,寫禿了筆,要破除愚人的迷信,還怕來不及,我卻無端的引入這麼一件無稽之事,不經之談,不怕被人笑話麼?不是這等說。因為此時新會果然有這種山桔,果然是別處地方所無的,故老相傳都是如此說,所以我引了出來。正見得我中國人心不忘故主的意思,並不是迷信的話。閑話表過不提。
且說張世傑奉兩宮到了厓山之後,便移檄廣右諸郡,征取錢糧。一麵遣人入山,采伐樹木;一麵招募工匠,起造行宮。又趕造戰艦,招了鐵匠,打造軍艦。朝夕訓練士卒,以圖恢複。從六月趕到十月,方才略有頭緒。
話分兩頭,且說文天祥自從空坑兵敗之時,一妻二子早在軍中失散。卻被韃兵獲住,聞知係文天祥妻子,便要派兵護送他到大都去。須知他是一門忠孝的人,那裏肯跟他到北邊去?便都自盡了。天祥退到循州,招集殘兵,往海豐紮住。將息了幾時,便進紮麗江浦。偏偏又遇了一場瘟疫,兵士死的甚多。正在憂悶之間,接了家報,他的老母親及一個長子又都死了。天祥忙便上表奏報丁憂。陸秀夫與張世傑商量,此時正是邦分崩離析之際,豈可聽其閑居?並且他若丁憂回去了,那一支兵實在也無人可以統帶。遂擬了一道詔旨,溫語慰留。又奏聞楊太妃及祥興帝,遣官前去賜祭。天祥得了詔旨,自念家屬已盡,剩得孑然一身,樂得盡忠報國,於是墨絰從戎,進兵潮陽。恰好鄒也練成了一支兵馬,前來相會。
那時外寇既深,而本國的盜賊也自不少。有兩個海盜的渠魁,一名陳懿,一名劉興,在潮州海麵一帶,出沒為患。文天祥想,內患不靖,難禦外侮,遂差了一員將官,坐了小船訪到二人巢穴,勸令投降。二人不肯降,並且出言無狀。差官回報,天祥大怒,撥了一支水師,乘了兵艦出海征剿。那海盜本來是烏合之眾,見官兵到了,便張皇失措。劉興早被一支流矢射中,落海而死。盜眾益發大亂。陳懿見勢頭不妙,便轉舵逃走。千不合萬不合,這支官兵不合不去追趕,被他逃生去了。他逃到半海,恰遇了韃子大隊兵船。陳懿便在自己船桅上豎起降旗。韃兵望見,以為是宋家兵馬,下令駛近。陳懿便到中軍船上去叩見元帥。你道這元帥是誰?原來就是張弘範。此時伯顏已回大都,張弘範受了天地父母之恩的那個異種異族皇帝,就封了他做都元帥。封了李恒做副元帥。這李恒的曆史與張弘範又自不同。我說句粗話,他竟是個雜種。何以故呢?他本姓於彌,是西夏國主之後。唐朝之末,他不知那一代祖宗做了唐朝的官,賜姓李。後來也有做宋朝官的。到了韃子入寇時,他的老子李惟忠方才八歲,生得眉清目秀,被一個韃子的甚麼王看中意了,把他收留撫養大了,才生下他來。如此說來,他雖未見得真是雜種,也和張飛罵呂布的話一般,是個三姓家奴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