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仇不勝納悶,想著他那閃閃爍爍的十分可疑。想過多時,隻得擱起,連日仍然在外賣藥。忽然一天,傳說元主回京,蹕路清塵,所有一切閑雜人等,俱要趕絕。胡仇賣藥攤本來設在正陽門外,此地為蹕路必經之所。這一天清道,便被趕開,一連三天,不能做買賣。這一天傳說禦駕已過,仍舊可以擺攤了,胡仇背了藥箱,走出寓門,忽然聽得街上三三兩兩的傳說,中書府出了刺客,好不厲害。又有人說,統共不過二十歲上下的人,便做刺客,怪不得把自家性命也丟了。胡仇聽了,十分疑怪,怎麼這裏居然也有同調?既然能行刺,為甚又把自家性命丟了?
正在胡思亂想,忽見迎麵來了個老者,像是讀書人打扮,在那裏自言自語道:“殺人者適以自殺,不度德,不量力,其死也宜哉。”胡仇向他打個稽首,問道:“請問老丈,這不度德不量力的是誰?”那老者道:“道人有所不知,我們這裏一位盧中書,昨夜被所用的一個小家人刺殺了。那小家人刺殺主人之後,知事不了,即自刎而死。此刻陳屍教忠坊,招人認識。如有能認識者,賞銀一百。你這道人何妨去看看,如果你認得他,包你發一注橫財。”胡仇聽了,謝過老者,竟向教忠坊而去。到得那裏,隻見圍看的人十分擠擁。胡仇分開眾人,擠了進去。隻見陳屍地上,旁邊插了一枝木杆,掛了賞格。再看那屍身時,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史華。心中驚疑不定,旁觀的人議論紛紛,有笑的,有罵的,有歎息的。忽然人叢中跑出一個人來,叫道:“老四,你看這個字條兒,這是今天早起,官府相驗,在他身上搜出來的一張字,拿去存案。我方才到衙門裏去,問書吏抄來的。”說罷,遞過一張紙。這個人接在手裏,展開觀看。胡仇連忙走近一步,在那人背後一望,隻見寫著:“盧世榮暴斂虐民,萬方愁怨,吾故隱身臧獲,為民除害。欲免拷掠,故先自裁。”雲雲。胡仇看罷,不勝歎息。便不去賣藥,背了藥箱,仍回寓中。暗想:“好個有誌氣的史華!因為他師傅說得他一聲靦腆沒用,他便做出這一場事來。怪得我問他做甚麼事,他不肯說。說怕辱沒了師傅。不知你肯降誌辱身,做這等事,正是為人所不能為呢。此時盧世榮家,不知亂的怎樣,今夜我不免去打聽打聽。”
於是捱至夜間,穿上了夜行衣,飛身上屋,向中書府去。隻見宅門大開,燈燭輝煌,大小家人一律掛孝。中坐孝幔內,停著屍靈。婦女輩在內嚶嚶啜泣。廊下左側廂有一條夾弄,胡仇在屋上越過夾弄,望下一看,卻是另外一個小小院落,一明兩暗的三間平屋。內中坐了七八個門客,都在那裏高談闊論。一個說:“陳屍召認,是白做的。就是認得他的人,也斷不敢說。”一個說:“為甚不敢說呢?現寫著一百銀子的賞格,誰不貪銀子呢?”一個說:“我們做官的,往往言而無信,早就把人家騙的怕了。這是一層,還有一層,他認得的說了出來,不怕我們翻轉臉皮,說他是同黨麼?”一個說:“不錯,不錯。若說認得,他在這裏當家人,我們都是認得他的。不過都隻知道他叫琪花,不知他的真姓名,所以要陳屍召認。倘有人知了他的真姓名,不免又要向他追查家屬。家屬拿到了,還不免要他當官去對質。誰高興多這個事呢?”一個說:“這些閑話且不必說。今日我到丞相府去報喪,並請博丞相代奏請恤典。聞得博丞相說:這恤典兩個字,且慢一步說。聞得陳禦史還要和我們作對呢,去打聽要緊。”一個說:“人都死了,還作甚麼對?這又是琪花的餘波。這麼說,快點打聽才好。”說著,便叫了幾個家人進去,問道:“你們誰認得陳都老爺宅子的?”內中一個道:“小的認得。他住在南半截胡同路西,一棵榆樹對著的一家便是。”那門客道:“那麼你明天清早就去打聽,陳都老爺明天進朝不進?若是進朝的,打聽為了甚麼事?”那個家人答應了,就一同退了出來。
胡仇聽得親切,暗想:“甚麼陳都老爺,要和他們作甚麼對?他方才說的住處很明白,我何不依他說的門戶,去探聽探聽呢?”想罷,翻身向南半截胡同而去。果然見有一棵榆樹,對著一個門口。
躥到門內,隻見各處燈火全無,隻有南院內透出一點燈光,便落將下去。隻見一個童子在廊下打盹。胡仇悄悄的走到窗戶底下,輕輕用舌尖舐破了紙窗,往內觀看。隻見裏麵有兩個人對著圍棋。一個八字黑須的黃臉漢,不認得;那一個正是鄭虎臣。不覺又驚又喜,然而又不便招呼。呆看了一會,隻得又縱身上屋,蹲著等候。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底下有人聲。伏在簷上一看,隻見打盹的童子已經起來,打著燈籠先走。那黑須黃臉的跟著。鄭虎臣送至廊下,便進去。那兩人徑往北院去了。胡仇又落下來,仍在方才那小洞內張望。見虎臣一個人呆坐著,便輕輕的彈了兩下紙窗。虎臣吃了一驚,回頭對紙窗呆呆望著。胡仇又彈了一下,虎臣仍是呆呆望著,不發一言。胡仇又連彈了三下,虎臣驚疑不定,問道:“是誰?”胡仇輕輕答道:“是我。”虎臣大驚,直站起來道:“你是誰?”胡仇道:“瘋道人。”虎臣益發吃驚,走近紙窗,輕輕問道:“是胡兄麼?幾時來的?”胡仇也輕輕的答道:“多時了。”虎臣道:“此刻談話不便,你住在那裏?我明日一早看你罷。”胡仇便輕輕的告訴了他的住址,然後縱身上屋,回去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