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遂州城地處四川盆地之心,平均海拔高度不足百米,故而冬春兩季多霧,素有“霧遂州”之稱。

當地民諺雲:“天上大月亮,地上白頭霜。夜裏蠐螞叫,明早大霧罩。”

翌日晨。

一場滾天裹地的濃霧,果然將偌大一座遂州城,包裹得不見了蹤影。

黃中玉依舊早起。

昨夜一場好睡,讓他的心情十分暢快。

步出寢室時,州牧大人嘴裏愉快地哼著《春曲》。

“春季裏來百花香,蝶舞花叢燕繞梁……”

他徑直來到後花園裏,極認真地做了一遍“五禽戲”,又舒緩地打了一套太極拳。

待身上出了些許毛毛汗後,踱步來到膳房。

吳媽適時煮好一碗雜醬麵,熱氣騰騰地呈上。

照例煨了一盅蟲草雞湯,清花亮色好不誘人。

黃中玉胃口大好,將鬥大一碗雜醬麵,連湯帶水“吸吸呼呼”吞進肚裏。

又極享受地喝完一盅雞湯。

然後滿意地打著飽嗝,一邊雙手摸腹,一邊沿院內曲折小徑,悠哉遊哉地在霧中散步。

昨夜留宿黃府之客不下百十人,此刻大都起了床。洗臉的、淨手的、散步的,三三兩兩,往來穿梭。

黃中玉招招手,示意莫仁品過來,悄悄地相詢於他,該打發客人們多少銀錢合適。

莫仁品答道:“莫失了黃府麵子,每人十兩為宜。”

黃中玉會心一笑,這個數是他早想好的。莫仁品硬是自己肚裏的蛔蟲哈,啥都曉得。

霧依然很濃,對麵不辨人影。

濃霧中,偶爾有雄雞啼鳴的聲音,遠遠近近傳來。

寅時,客人們用過早餐,陸陸續續告辭歸行。

大管家莫仁品笑容可掬,恭送於朝門口。

設若有重要客人辭行,必小跑至書房,稟告黃中玉知曉。

州牧大人視其輕重,或移步朝門外拱手恭送,或於院內就地告辭。

禮數十分周到。

當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時,大霧已經慢慢散去。

抬頭望一望天,太陽朦朦朧朧,高高懸在空中。白白的一團,像一張尚未煎熟的麥麵餅。

黃中玉伸了伸懶腰,站在朝門口高高的石台階上,閉著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當他睜開眼時,慕容白正笑眯眯地站在麵前!

資州慕容白?

黃中玉哪敢相信。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果真一點不假,他不是慕容白是誰!

黃中玉歡快地罵一聲,連忙從台階上跑下來,迎上去擁抱在一起。

“慕容兄好!”

“黃兄好!”

二人乃同科進士,雙雙授翰林院編修。京師同僚眼熱,稱為“蜀中雙傑”。

黃中玉為人溫文爾雅,先於慕容白知任遂州。

慕容白豪爽幹練,行事風風火火。在得到黃中玉引薦後,也走了張鵬翮的路子,年前知任資州。

遂資二州,同處四川盆地,相距不過百裏地。

二人同袍情深誼長,卻各自忙於公務,始終未曾謀麵。

不想今日相見於遂州城,哪能不歡喜異常?

黃中玉挽了慕容白的手,雙雙步入大院。

莫仁品亦步亦趨,隨身其後。

三人徑直來到書房。

黃中玉先沏一壺好茶,殷勤相待。

又招手讓莫管家上前,附耳交待速辦酒菜,即刻送到書房裏來。

莫仁品領命而去。

慕容白見莫管家離去後,誇張地大叫一聲,哈哈笑著說道:“真正想死我了!”

黃中玉搖搖頭,笑曰:“慕容兄,斷不會隻是想為兄那麼簡單吧?我聽說老弟親自去了趟京師?”

“那是當然,今日正是從京師返蜀,路過寶地特來拜會。”

慕容白故意賣個關子,顧左右而言他。

“張大人待你我恩重如山,哪有不去的道理?黃兄的壽禮……”

黃中玉飲了一口茶,直白道:“哪忘得了張大人恩典?愚兄自然也略備了些散碎銀子。”

“散碎銀子?那哪成!”

慕容白又一次誇張地大叫道:“豈不聞京師有‘寧收一片紙,不要萬籮金’嗎?張大人乃京城第一雅官,黃兄難道就沒得唐人字畫,抑或宋人墨寶可獻?”

黃中玉正待搭話,莫管家已帶著五位丫鬟,送菜來到書房。

四個涼菜六個熱菜,滿滿擺了一茶幾。

外搭兩壺遂州佳釀“涪江春”。

莫仁品揮揮手,叫丫鬟們退下。自己留下來,為二位大人專事斟酒。

幾杯酒下肚,兩人臉上泛滿了紅光,話也越發多起來。

慕容白吃得口滑,隻顧大聲要酒。

莫仁品一臉淡然,默默地不停斟著酒,卻始終沒看過慕容白一眼,甚至也從未尊稱過他一聲。

黃中玉瞧在眼裏,感到有些奇怪。

莫管家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今日為何這般冷漠?

想必是近日應酬繁多,身心疲憊了吧?

黃中玉心裏這麼想。

慕容白呢,滿臉喝得通紅。

哪管他莫仁品是牛臉還是馬臉?

眼見兩壺“涪江春”將罄,卻大聲嚷嚷著再篩一碗來吃。

黃中玉不允。

好言勸道:“不是在下舍不得酒,慕容兄千裏勞頓,權且先填充一下肚子。待去上廂房好生休息,晚上再飲如何?”

“酒嘛水嘛,錢嘛紙嘛。”

慕容白已有幾分醉意。

似有意又無意地說道:“白粗人一個,哪像黃兄……黃兄博雅。但不知黃兄聽說否,潼川府駱時香……大人,新近得了一唐人字畫,輕意不肯示人,欲作為……作為壽禮,進呈給……張……張大人……”

黃中玉拿在手裏的酒杯,微微抖了一抖。

略一遲疑,旋即大笑道:“如此甚好,免得京城那些韃子們,笑我蜀中粗俗鄙陋。”

慕容白醉眼惺忪,把最後一杯酒舉起來,語無倫次地說道:“黃兄果然……果然量大……難怪張大人……青睞有加。前途……前途……無量矣!”

言畢,撲桌上酣睡。

莫仁品見狀,忙叫來兩個下人,將書房收拾整潔。自己將爛醉如泥的慕容白,扶到東廂客房休息。複與黃中玉書房相商,至申時方才離去。

待莫仁品離去後,黃中玉才爛泥一般,軟軟地癱坐在木椅上。

幾年來的官宦生涯,讓黃中玉時時心懷“怯”意,自覺不自覺地養成了一種習慣。

他從不會在外人麵前示弱,也從不在人前失了儀態。

不論何時何地,但凡有外人在場,黃大人都會正襟危坐,或氣宇軒昂地筆立。

這種力求外飾完美的習慣,不知不覺中,又培養出黃中玉十分敏感的心理特質。

處處謹言慎行,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心生疑慮。

適才慕容白酒後醉語,言潼川駱時香得唐人字畫一事。直到現在想起來,黃中玉心裏還堵得慌。

張鵬翮大人的雅好,他何償不知道?

慕容白呀慕容白,真是自作聰明了。

駱時香得了唐人字畫,那是人家的福分。他要送給誰,關黃某人啥事?

告訴我反擾心神,徒增煩惱!

好在大管家莫仁品,對自己知根知底。

難得一個可以托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