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七日
在禮堂旁邊光禿禿的樹林裏,我好像突然聽到了兩聲杜鵑的啼叫。那叫聲聽起來忽遠忽近,我把那一帶的枯草叢、枯樹和天空看了個遍,可聲音卻再也沒有響起來過。
於是我想,這果然是自己聽錯了。但在我這樣想之前,周圍的枯草叢、枯樹和天空早已換上了夏日的裝束,在我的腦海裏複活,清晰得毫發畢現,令我懷念不已……
與此同時,我終於徹底明白:三年前的夏天,我在這個村子裏擁有的一切,如今已經全部失去,再沒有什麼還留在我身邊。
十二月十日
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麼,你再也沒有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的記憶中。孤獨不時向我襲來,我快要不能忍受了。有時早晨,爐子裏新添的柴火怎麼也燒不起來,惹得我氣急敗壞,幾次想把它們搗得亂七八糟。隻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猛然感到你就在我身邊,擔憂地看著我。於是我終於漸漸恢複了平靜,重新把柴火碼好。
又是一個下午,我想去村裏走一走,許是因為這陣子正在化雪,往山穀下麵走的時候,道路十分泥濘,鞋子上很快便滿是泥汙,沉到難以舉步。大多數時候,我隻好半路折返。磕磕絆絆地走回雪凍得瓷實的山穀,我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卻又要爬上從穀地到小木屋的那段讓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坡道。為了給動輒消沉的自己打氣,我甚至開始背誦記得不太真切的《詩篇》章句:“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1]可這些詩句,終究不過為我徒增一片空虛罷了。
十二月十二日
傍晚,我經過有水車的小道上那座小小的教堂,看到一個傭工模樣的男人正專心地往泥濘的雪地上撒著煤灰。我走到他身邊,隨口問他教堂是否整個冬天都開門。
“今年再過兩三天可能就要關了……”傭工稍稍停下撒煤灰的手,回答道,“去年好像開了一整個冬天,但今年神父要到鬆本那邊去……”
“這麼冷的冬天,村子裏也有信徒嗎?”我冒失地問。
“幾乎沒有……神父基本上每天都是一個人做彌撒。”
我們站著說話的時候,那位據說是德國人的神父正好從外麵回來。這下輪到我被那位日語說得還不太利索卻又健談的神父抓住,一個勁兒地發問了。最後他好像理解錯了我的意思,不停地勸我,叫我明天一定要來望周日的彌撒。
十二月十三日,周日
早上九點左右,並無所求的我去了教堂。在點著小小蠟燭的祭壇前,神父已經和一名助手一起開始了彌撒。我既非信徒,也不是什麼特別人物,不知該做什麼才好,隻得輕手輕腳地坐在教堂最後麵稻草編的椅子上。我原本以為教堂裏沒有其他人了,等眼睛適應了教堂裏昏暗的光線,才發現在信徒席的最前麵一排,有一位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中年婦人跪在柱子的陰影裏。意識到這位婦人應該是從剛才開始一直跪到了現在,我頓時覺得大堂當中有些陰冷……
彌撒又差不多進行了一個小時。臨近結束的時候,我看到那位婦人忽然取出手帕捂住了臉,可我並不懂得個中緣由。這時候,彌撒好像終於結束了,神父沒有朝信徒席看一眼,徑自走進了旁邊的一間小屋。那位婦人依然一動不動,隻有我趁機悄悄地從教堂溜了出去。
那天有一點兒薄雲。此後,我在雪已經融化了的村莊裏漫無目的地徘徊,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我還去了常常陪你畫畫的那片原野,從前那棵挺立的白樺根部還留有殘雪。我久久地站在樹下,懷念地撫摩著樹幹,直到指尖快要凍僵,卻連你當時的樣子都想不起來……後來我終於離開了那裏,懷著無法言喻的寂寞,穿過幹枯的樹林,一口氣爬上山穀,回到小屋。
我大口喘著氣,不由自主地坐在陽台的木地板上。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感覺你正朝著心煩意亂的我走來。可我裝作渾然不覺,手托著下巴發呆。可這一次的你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真實,我甚至感到你將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您的飯準備好了——”
村裏那位姑娘叫我去屋裏吃飯,她之前好像一直在等我回來。我猛然回到現實中來,她要是晚一點兒再叫我就好了——我一反常態,滿臉不悅地走進小屋,一句話也沒有和姑娘說,和以前一樣一個人吃飯去了。
到了傍晚,我依然煩躁不堪,就這麼把姑娘打發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又有些後悔,漫無目的地再次走去陽台,像剛剛那樣(但這次沒有你……)茫然地俯瞰山穀。雪依然積得很深,有人在枯樹林間緩緩穿行,左顧右盼地慢慢爬上這邊的山坡。他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狐疑地盯著他看,原來是剛才那位神父。他像是在尋找我的住處。
十二月十四日
因為昨天傍晚和神父有約,我今天去了教堂。神父明天就要關閉教堂,之後馬上前往鬆本,所以他和我說話時,免不了偶爾起身關照幾句替他收拾行李的勤雜工。他反複地對我說,自己本想在這村子裏收一個信徒,現在卻不得不離開,感到萬分遺憾。我立刻想起昨天在教堂看到的那位中年婦人。她好像也是德國人。我本想問神父有關那位婦人的事,又怕他再誤會我的意思,以為我在和他說自己,就沒有問。
我與神父的對話東差西錯,越發接不上彼此的話頭。於是,我們不知不覺間沉默下來,在旺得過火的暖爐旁邊,隔著玻璃窗眺望冬日晴朗的天空。今天寒風凜冽,將小小的雲朵吹得細碎,飛快地從空中掠過。
“如果不是風這麼大,天這麼冷,恐怕見不到這麼美麗的天空呀……”神父漫不經心地說。
“是啊,如果不是風這麼大,天這麼冷……”我鸚鵡學舌般地回應著,覺得神父剛才這句無心之言倒是湊巧觸動了我的心……
我在神父那裏待了一個來小時,回到小木屋,看到郵差送來一個包裹。是我很久以前訂購的裏爾克[2]的《安魂曲》和其他兩三本書。包裹上貼著許多轉寄單,看樣子是輾轉投送了多處,才寄到了我現在的住處。
夜裏,我將睡前準備悉數做好,坐在爐火旁翻開裏爾克的《安魂曲》。窗外不時有風吹過。
十二月十七日
又下雪了,從早晨開始就下個不停。眼見著麵前的山穀又一次變得雪白,隆冬就這樣漸漸降臨。今天我也一整天都待在火爐旁,有時偶然想到些什麼,就走到窗邊,恍惚地望那飄著雪的山穀;不多時又回到火爐邊,捧起裏爾克的《安魂曲》。讀著詩集,我為自己軟弱的心感到近似於悔恨的羞恥:已經這麼久了,我為何依然不願讓你靜靜離去,依然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