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冬月市郊外。

腳下的泥土覆蓋著積攢了多年的鬆針,踩上去有些黏腳,聞著有些澀味。

四周的光線很暗,吳虞仿佛穿行於一個模糊不清的夢境,在完全不真實的場景中,一步步走向鬆林深處。

他在斑駁的樹影下站了幾秒鍾,這段時間裏,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既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身邊兩個握著微衝的人彼此望了望,這個細小的動作被吳虞眼角的餘光捕捉到,這時,他才感覺到脊背發寒。

冰冷的槍口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銀弧。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繼續邁步向前,身後卻傳來聲音,“就這兒吧。”

額頭的冷汗滲出,吳虞慢慢地把早已僵掉的手從頭頂放下來,轉過身,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能最後給我根煙嗎?”

右側戴著鴨舌帽,遮住半張臉的人,微微低頭看向右側的“朋友”,然後鬆開手裏的微衝,半蹲著身子,並不言語,看樣子是單方麵拒絕了吳虞的“請求”。

左側的人拉下麵罩,咧著嘴笑了笑,卻沒有看向身旁的同伴,這個笑容讓那張原本沒有深度的臉頓時深刻起來。

從上衣的口袋中掏出已經皺皺巴巴的煙盒,抽出一根,卻不遞給吳虞,而是夾在指縫間,又忙著找火機了。

終於,煙霧嫋嫋升起。

幾分鍾後,煙頭被扔到地上,靴子再來回地擰過,跟著露出遠算不上善意的笑容,輕聲道:“你要不嫌髒,可以再嚐嚐它的味道。”

吳虞麵露苦色。

下一個瞬間,他的腳猛地向前踢出,撞在微衝的拖把,彈到那人的臉上,雙手再合抱,將右側的人打倒在地。

整個身體強行扭轉,化作一道灰影,朝著鬆林深處奔逃。

身後傳來些怒吼聲,夾帶著“朋友”發出的犬吠。

吳虞咬著牙,盡量不讓自己分心往後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吳虞終於癱倒在地,視線所及仍舊是一片昏暗。

呼吸聲變得急促。

逃出來了嗎?

半空中“嗡嗡”地聲音讓吳虞變得清醒。

他看著盤旋在半空的無人機,心生出一種無力感,犬吠聲和腳步聲變得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近了。

吳虞艱難地站起身來,手抓得更緊了,繼續向著似乎沒有盡頭的鬆林邁進。

一腳深,一腳淺。

他向著鬆林深處狂奔,試圖擺脫身後的“尾巴”,可無人機發出的轟鳴聲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行蹤,以他的速度想要抗衡無人機,無異於癡人說夢。

就這麼放棄嗎?

吳虞咬著牙,迸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一二三四……越來越多的無人機鎖定了吳虞的位置,同步影像將這裏的情況傳回研究所。

他的眼裏隻剩下天邊微弱的光線。

鬆林的枝椏映著月光,像是呲牙舞爪的怪物,攔住吳虞的去路。側身從兩株鬆樹間通過時,一架無人機墜毀,發出耀眼的電子火光,鬆林被照亮,僅兩三秒。

吳虞往身後看,卻不敢停住,但他似乎找到了竅門。

貼著鬆樹前行,不時再來個急轉彎,幾架無人機,一一墜落。

接連的火光閃現,讓他以為很快就能擺脫掉追擊,可當最後一架無人機墜落時,他才意識到這些耀眼的電子火光會將追擊的人引來。

吳虞來不及多想,身後的手電光已經射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咆哮著接近,連帶著鬆樹枝椏被截斷的破碎聲。

他低聲罵了一句,再跑出百十米距離,忽的膝蓋猛地一彎,整個人向前傾斜,隨後劇痛傳來。

吳虞跪倒在地,手電光將他團團包圍,“朋友”喘著大氣圍著他打轉。

他絕望地想要做最後的反擊,迎接他的隻有來自後背的一記重擊。

圓形槍口,流轉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沒有一絲情感可言。

急促的呼吸聲,劇烈的心跳聲,拉動槍栓的金屬撞擊聲……

01章 1012號病人

冬月市,仁濟醫院。

吳虞的腳步說不上輕快,進了醫院大門後,他沒有直接走向大樓,而是在急診中心前右轉。

轉角數來第四間,門前掛著“1012”的牌子,房間僅十五平米。

病床緊挨著窗戶,上麵躺著一個三十來歲左右的男人。

“早。”

吳虞出聲招呼,隨手將包放下,拿出簡單的儀器為男人測量血壓。

確認一切正常後,吳虞一邊收拾儀器,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老樣子。吃過早餐了嗎,鼻飼流食的滋味不好受吧?”

吳虞表情單調,聳聳肩,似乎這是個極為幼稚的問題。

床上的男人也不說話,隻閉著眼睛。

出了病房,向值班的醫生打過招呼後,吳虞走向大樓。不出所料,即使是周末,醫院裏仍舊人頭攢動。走廊裏擠滿了病患,或是排著隊,或是成夥的擁在門前,或是挨個蹲在牆邊。

右手有個房間,安裝了粗糙的木門,白漆早已斑駁,上麵用記號筆潦草地寫著“辦公室”,感覺像是臨時充數的,那是吳虞的辦公地點。

門開了,走出一個女人,是吳虞的助手,看到吳虞後停下腳步。

“早。”

說完這個字,女人低著頭,懷裏抱著一遝紙,側身從吳虞身邊走過。

“1012號病人的早餐……”

“已經喂過了。”女人回過頭來說。

“哦,辛苦了。”吳虞頓了頓,接著說:“你去給他做一下腦電圖,順便記錄一下這周的數據。”

女人點頭,而後像是有潔癖一般,小心翼翼地避開走廊上的病患離開。

吳虞報以微笑,走進房間,反手將門關上。

打開的電腦,煮好的咖啡,整齊碼放著的文件。

顯然,女助手照例做了提前的準備,這也是吳虞甘心在這個略顯鄙陋的房間工作的緣由。

脫下外套,將袖口解開,吳虞還沒來得及坐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請進。”

女助手略顯狼狽地站到吳虞麵前,抑製著胸前的起伏,有些不自信地說:“1012號的病人,不見了!”

“不見了?”吳虞的眉頭微皺,而後咧著嘴,以同樣的語氣問:“是醒了嗎?”

“不太清楚,早上鼻飼流食的時候還在的……”

吳虞起身,跟著女助手再次來到1012號病房,局促的房間沒有一絲亂象,可病床周圍卻隻剩下還在搖晃的輸液管。兩個人裏裏外外地找了一遍,依舊不見人。

“他的鞋子還在嗎?”

“鞋子?”女助手顯然沒想到吳虞會問這個東西,“應該是在床底下的鞋盒裏放著?”

吳虞蹲下身,一把將鞋盒拉出來,掀開蓋子,黴味撲鼻。

“去住院部問問怎麼回事!”

吳虞帶著女助手來到住院部查看1012號病人的進出院記錄。

工作台後的女護士漫不經心地翻看著記錄,一旁的人提醒道:“就剛才,幾個人過來辦理的出院治療手續,拿著方博士開的條子。”

“是他?”吳虞有些不解,拉開工作台的隔板,親自查看出院記錄。

1012號病房的彭飛確實被方博士帶走了。

按照醫院的規矩,即使要更換主治醫生,那也需要提前報備,還得向病人或者家屬征詢意見,直到同意之後才能更換,方博士怎麼忽然插手吳虞的病人?

“這不合規矩吧?”吳虞問。

女護士麵露難色,勉強從臉上擠出些笑意,“方博士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別說是我,就是院長在,估計也攔不住的。”

吳虞歎了口氣,將出院記錄再翻一頁,同樣是病患的出院記錄,也同樣是植物人,底下的一欄卻附帶著死亡通知單,再往下翻,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些……又是怎麼回事?”

女護士有些緊張,“我不太清楚。”

末了,又添了句,“底下寫著負責人的名字。”

吳虞看著“方正國”三個字出神,一旁的女助手拉了拉吳虞的衣袖,“這事兒不歸我們管……”

言外之意是讓吳虞別惹出什麼事來。

吳虞看著出院記錄,一連五個月的時間,整個仁濟醫院裏住著的植物人死掉了大半,底下清一色是方博士的簽名,死因都是腦死亡,屬於正常死亡,由家屬或是醫院辦理了出院手續。

再翻回1012號病人的出院記錄,吳虞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02章 銜尾蛇

方博士的桌子上擺著一本厚厚的出院記錄,那是幾分鍾前,吳虞狠狠地摔在上麵的。

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你需要一個解釋?”方博士打破僵持,臉上的橫肉跟著動了動,“這需要解釋嗎?”

“不需要嗎?”

吳虞的眼神幾乎可以用瞪來形容,在此之前,他幾乎就要確定這些接連死亡的植物人跟方博士有著直接的關聯。可到臨門一腳時,吳虞卻猶豫了。

方博士可以說是仁濟醫院腦科學的權威專家,即使放眼整個冬月市也是腦科學領域頂尖的存在,對於這些無關緊要的植物人,僅僅依靠幾頁出院記錄和死亡通知單,並不足以將二者聯係起來。可想到方博士正在進行彩虹計劃的研究,吳虞又不得不站在了這間辦公室裏。

“需要嗎?”方博士的表情有所緩和,看著吳虞,“年輕人問題多,想要知道的也多,但前提是方向要正確,眼下彩虹計劃正是處於關鍵時刻,我希望你有問題,以後再提出,好嗎?”

“這些人的死,是不是跟你,跟彩虹計劃有關?”吳虞煩極了這樣打太極的聊天方式,索性問了出來。

“為什麼這麼問?”方博士露出驚訝的神色來,“你看這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正常腦死亡,跟我,跟彩虹計劃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聽了什麼人嚼舌根?”

“那你把參與彩虹計劃的誌願者信息給我。”

“你要誌願者信息做什麼?”方博士狐疑地問:“嗯,我明白了,你是覺得參與度不夠,所以想再進一步,或者說……?”

方博士的話沒有說完,起身走到吳虞邊上,拍了拍吳虞的肩膀,“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作為彩虹計劃的一份子,在有需要的時候,自然會讓你接觸到更加核心的東西,你也不要急,做任何事都是循序漸進的過程,操之過急總是會出紕漏,這樣吧,你先回去,稍後我會讓你正式進入研究所工作。”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方博士抬手將吳虞的話打斷,“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說完這些,方博士將出院記錄拿起來,遞到吳虞手上,而後搭著吳虞的肩膀,將吳虞送出了辦公室。

站在走廊上,吳虞覺得有些泄氣。

站出來質疑誌願者和植物人死亡的事,他的本意一是想弄明白兩者之間的關係,或者說直白點,他想確認,參與彩虹計劃的誌願者和醫院的死亡植物人沒有任何關聯,那麼植物人死亡的事自然也就跟方博士和彩虹計劃沒有任何關聯。

二是出於責任,想知道1012號病人的下落,為此,他沒有聲張,隻是單獨找方博士確認,可吳虞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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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時,女友張了已經做好了飯菜。

飯後,張了一邊洗碗,一邊抱怨公司的事務實在太多,隻能拿回家來熬夜做。

吳虞幫著整理資料。

一張名單引起了吳虞的注意,左上角有一個銜尾蛇的圖案,這是X公司的標誌,而X公司正是研究所的主要出資人。

這時,吳虞才想起,女友在X公司擔任文職。

這是一份死亡者名單,下麵有公示的法律信息。

吳虞在這份名單裏找到了彭飛的名字。

“這份名單上的人都死了?”吳虞的聲音有些嚴肅。

“我不太清楚,我隻是負責整理,然後送去律師事務所,你要是有時間就幫我整理一下,其中有兩份需要重做,就是有表格的那兩張。”

“哦。”吳虞應了一聲,不再多問,他將這份名單詳詳細細地看了一遍,對比醫院的出院幾率,在眾多的人名中,他找了好幾個重疊的名字。

“這些人是怎麼死的?”吳虞的語氣帶著質問。

“我不是說了嗎,我不太清楚!你要幫我整理的話就開始整理,不想幫我的話就自己休息吧!”張了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帶著些不悅,一天的繁瑣工作後,回到家還要麵對吳虞的質問,她顯然有些生氣。

吳虞拿著名單,並沒有意識到女友的怒火,“你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嗎?草菅人命!”

“這關我什麼事?”張了冷著臉走出廚房,“我隻是個打工的,又不是殺人犯,你用得著這麼凶嗎?”

吳虞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些,“要不你辭職吧,我不想你卷入到這件事裏麵去。”

“我辭職,你養我嗎?”

張了說到了吳虞的痛處。

吳虞低著頭,不再言語。

在這個城市裏生存,僅僅依靠吳虞的微薄薪水自然不夠。

吳虞被趕出臥室,睡沙發。

於名利上,吳虞一直沒有什麼大的追求,可1012號病人彭飛確實被方博士帶走了,如今相隔不過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彭飛的名字卻出現在了這份死亡名單裏。

彩虹計劃到底進行到哪一步,他不得而知,方博士招募的誌願者就是醫院死亡的植物人,這一點幾乎可以確認。

淩晨兩點,吳虞帶著出院記錄和死亡名單走進了警局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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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吳虞被手機短信的聲音驚醒。

內容隻有簡短的幾個字:“你必須時刻保持清醒。”

發件人隻是一串陌生的數字,106開頭,基於移動的平台,其他則是無從知曉,甚至連回撥的機會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