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絕密卷宗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我望著有些發脆的稿紙上,圓珠筆寫就的最後一個引號,足足愣了好一陣子。由於這份卷宗的記錄者書寫的字跡不甚工整,我竟然用了差不多半個晚上才閱讀完畢。
我推開窗子,借著含混不清的夜光眺望被燒得慘不忍睹的卅街,一種被閹割的情緒攪得我心煩意亂。六天六夜,卷宗裏記載的內容倒像是一段離奇的故事,顯得不那麼真實。難道曾經的通化城竟然有過如此驚心動魄的過往?
但是當我看著卷宗封麵鮮紅的“慎”字陰文印章時,又馬上否決了最初的懷疑。在鮮紅的印章下端,透露了這份卷宗的一個關鍵信息:
也就是說,這份卷宗本來有兩冊,而遺落在我腳邊的隻是第一冊。那麼,找到卷宗的第二冊是否就意味著最終的謎底可以水落石出?強烈的好奇心讓我深陷其中。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意已經被卷宗裏的人物驅趕得支離破碎—秦隊長、葉西嶺、郝班長、馮健、黃三……還有小西天山寨二當家九槍八的槍法和滿是膿包的臉,這些影像抓撓著我的床,令它變得咯吱亂響。
最後,我“砰”地一下躥起身來,推開窗子抑製不住地吼叫了兩聲。對麵的房子裏馬上亮起了燈,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漢子“咣當”一聲推開窗子,他手裏拎著一把笤帚,指著我罵道:“這大半夜的你他娘的擱這兒嘚瑟啥呢?再嗷嗷,我廢了你!”
我連忙合上窗子,直到天亮,我依然沒有睡去,哪怕一小會兒。若幹年來,我回憶起這個滿是糾結的夜晚,常常會因為自己的滑稽而啞然失笑。
亢奮的情緒直到翌日仍然沒有消減,那也是我第一天到本市公安部門上班。家裏托了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廢掉了好幾遝“大團結”,足足跑了半年才弄到一個名額。
我原本以為自己就此便可以成為一名除暴安良的刑偵幹探,手持五四手槍,頭頂黑沿大蓋兒帽,一掃從前吊兒郎當的形象。可是沒想到,他們迎麵就給我潑了一盆涼水,擦桌子泡茶,掃地晾抹布,沒一樣是我願意幹的。更要命的是,與我搭檔的居然是一位癟得像具幹屍的小老頭兒,他整日滿身酒味,渾身上下唯有那隻通紅的酒糟鼻還帶著點生氣。
他叫陳重遠,隊裏的人都叫他陳頭兒。可是,每次我跟他出去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如誰偷了誰的兩塊錢,誰往誰家院裏扔了一隻死貓,誰偷看大姑娘洗澡時,他都讓我叫他陳老。
陳重遠說,畢竟我是毛頭小夥子,要懂得尊重前輩。我嘴上一副茅塞頓開的樣子,其實心裏恨得直罵娘。不過,就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正是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夥計,最終幫助我找到了那份卷宗的第二冊。這是後話。
在此期間警隊裏接到一宗命案。
或許是因為警隊長剛剛喜得貴子心情好,居然破天荒地讓我和陳重遠也參與抓捕疑犯的部署會議。由於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身麵對命案,還像模像樣地準備了紙筆。後來為這事,我的老夥計沒少嘲笑我。
警隊長大致陳述了案子的經過:在我市東山的防空洞裏發現一具無頭裸屍,死者為女性,凶手作案後沒有留下任何腳印一類的痕跡,隻是在一堆焚毀的衣物間留有半截兒字條,字條上歪七扭八地寫著一個地址。
警隊長將案子的材料給了與會人員人手一份,並言說要著重從字條上留下的地址入手,迅速出擊,顯我警威,三日內將真凶緝拿歸案,狠狠打擊隱藏在社會主義國家裏的無良敗類!警隊長字正腔圓的信誓旦旦讓我激動得坐立不安,而陳重遠卻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發出了鼾聲。結果,我和陳重遠被命令留守隊裏接聽群眾提供此案的線索。
如此得來不易、顯我警威的機會就這樣在陳重遠的鼾聲裏胎死腹中,我當然氣憤至極。待警隊裏所有被安排任務的人員都行動之後,我一把將熟睡中的陳重遠薅起來,不由分說地埋怨個不停。陳重遠則睡眼惺忪地抹了把掛在嘴角的口水,衝我擺擺手:“劉燎原同誌,就算我不睡覺,隊長他也不會給咱倆任務的。”
我一臉茫然地問他:“為什麼?不給咱倆任務,為什麼還讓咱們參加會議?”
陳重遠咯咯直笑,樣子猥瑣至極:“我來這裏快十年了,隊長換了好幾任,案子卻從來沒有讓我接過一宗。他們信不過我,隻是做做樣子罷了。這幫家夥已經把我這個酒鬼當成了一團空氣,隻要我不拿槍對著他們的腦袋,他們由著我做任何事情。”
我撇嘴道:“這都快十年啦,你咋就沒升個一官半職的,靠工齡你也不至於混這麼慘吧?”
陳重遠滿不在乎地說:“這些不重要。當年我何嚐不是像你一樣意氣風發?我是我們那一撥裏邊最有前途的一位。誰料世事弄人,我也想不到我的下半生會變成這副德行,天天要以酒度日。”
我在心裏禁不住連連嘀咕:你說你他娘的意氣風發?簡直是個笑話!你那弓成蝦米樣的身子一陣風就能吹折,你唯一的前途就是最後躺進黑漆漆的棺材板兒裏,然後換兩聲假惺惺的哭聲罷了。於是我打趣道:“陳老,你是不是犯了什麼生活作風上的錯誤?”
陳重遠被我逗得接連苦笑了兩聲,然後歎息道:“我這輩子隻有過一個女人,此後就孑然一身了。要是我有兒有女,怕是也跟你差不多大啦!”
我見陳重遠有些感傷,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老婆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現在在哪裏?”
陳重遠指了指腳下:“好人,在這裏睡覺呢。”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有意撇開這個話題,他指了指桌子上那堆分發的材料,“你不是想破案嘛,咱們雖然不能親臨現場,不過憑著這些倒是可以分析分析。”
我滿臉不屑:“就靠這堆紙片?別扯淡了,我沒興趣!要破案得拉出去溜溜,憋在隊裏能找到什麼線索?”
陳重遠以教訓的口吻對我說:“笨蛋才不明方向就瞎闖亂跑呢!你想想,凶手如果知道毀滅作案時留下的腳印一類的痕跡,而且讓警方根本找不到一點線索,這本身就表明他心思細密,這樣的人有可能留下半截兒沒有燒掉的紙條嗎?”
陳重遠這看似平常的三言兩語,卻讓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我連忙問道:“難道你是說凶手故意混淆視聽,誤導辦案人員,以此贏得時間逃脫?”
陳重遠打了一個哈欠,張大的嘴巴裏露出幾顆糟朽得發黃的牙齒,他麵無半點驚喜:“我猜準了你會這麼說。不過話說回來,燎原,我寧願你沒說過這句讓我很失望的話。”
我被他不可一世的德行搞得一時語塞,心想這個老不死的家夥竟在這兒跟我充大個兒,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說。於是我問道:“陳老,那你說凶手留下這張紙條是為什麼?”
陳重遠隨手撿起一張照片遞給我:“你仔細看看這具裸屍的照片,先不要急著回答我,仔細地觀察,看看有什麼發現。”
我不情願地接過照片,潦草地用眼睛掃了兩個來回,然後懶散地說:“屍首脖子處的傷口參差不齊,好像不是用刀切開的;身上有一些細碎的抓痕,應該是跟凶手搏鬥時弄傷的;除了這些,真看不出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