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
起初,是耀眼而刺目的白。少年的瞳孔微微失焦,有雪花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到大片的雪花洋洋灑灑從如墨一般的蒼穹飄落下來。一片雪花落入他的眼眸,帶來一片冰涼,他忍不住伸手擋了一下眼簾。神奇般的,就在手臂揮起的瞬間,原本還在緩緩飄蕩的雪花,驀然停在了半空,整個世界像按下了暫停鍵。
“哇……”少年不由得發出驚歎聲。他伸出手,把一片一片靜止在半空的雪花推開,企圖前行去探尋這個奇異的世界。他這才發現,他赤身裸體,站在一片水麵上。
“很棒吧,哥哥。”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他茫然四顧,浩大的天地,除他以外,再無旁人。“嘿,我在這裏!”他低頭,水麵上他的倒影突然泛起一陣漣漪,模糊了影像。一張與他相似,但格外稚嫩的臉孔,浮現出來。“哥哥,是我啊……難道你忘記了?我一個人在這裏,好寂寞啊……”不知道為什麼,他胸腔中突然充滿了落寞、悲傷又陌生的情緒,仿佛與另一個人共享了記憶一般,他能感覺到巨大的悲傷逐漸攥緊他的心髒。
他不禁俯下身子,想要給這個難過的小男孩一個擁抱。突然,一雙冰冷慘白的手臂驀地抓上少年的脖頸,一個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壓入水中。“救命!”倉皇間,冰冷的水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肺,抽走了他的意識,凍結了他的每一條血管。歡騰的水流在他周身奔流,帶著他緩緩沉入深不見底的另一個世界。渙散的瞳孔裏最後的畫麵,是一片不斷搖晃、白熾明亮的光,以及一個原本站在他的位置的,淡漠而稚嫩的臉,和一個寒氣森森的聲音:“哥哥……再見……”
“啊——”常在世大叫一聲,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他大口喘息著,咳嗽著,摸到臉上一手的冷汗。“這是夢嗎?”他一遍遍問著自己,為什麼這夢境如此真實?為什麼多年來這個夢境重複一遍又一遍?他全身發冷,每次做完這個夢,他就全身極度畏寒,心理陰影讓他變得比一般人更不耐寒,稍冷的氣溫就讓他必須穿更多的衣服。
“又做噩夢了嗎?”師父走了進來,看到他在床上瑟瑟發抖的樣子,問道。常在世點點頭。“多穿點衣服,起床了。”師父把他床邊的道具箱整理了一下,“晚上我們要到王爺府表演,你可要精神一點,演好了少不了賞錢,說不定就有錢治你的寒病了。”
“是四王爺府上嗎?”
“廢話,這城裏有幾個王爺。”
四王爺載靳,他的來曆是個謎。有人說他是大清奉恩鎮國公的後裔,也有人說他是當年太平天國時石達開的義子,還有人說他與明朱三太子有姻親關係。但這些並不重要,對隨水城的百姓來說,四王爺就是他們頭上的天,對城裏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生殺予奪,他經曆了造反、革命、大帥少帥風波、各路胡子、亂民……一撥一撥權勢人物走馬燈一樣輪換,隻有四王爺堅挺不倒,是隨水名副其實的土皇帝。他有著巨大的來曆不明的財富,有著拿著洋槍洋炮的私人軍隊,還有著龐大的人脈關係和不可思議的神通廣大。曾有關中名儒稱他“祥瑞盈城,上皇之王”,意思是誇他在隨水權力比皇帝還大。之後人們就以“王爺”稱之,他對此稱呼欣然接受,加上當時還有三位象征頂級王爵之位的和碩親王在位,便以“四王爺”稱之,表示他位高權重。久而久之,四王爺的稱呼便流傳開來。
今天是隨水一年一度的“天後誕”,每年王府都會大宴賓客,舉行隆重慶典,作為隨水最有名的戲班“常家班”,必定每年都會到王府表演節目。今年與往年有點不同的就是加了一個內容——祭河伯,因為這一年旱情嚴重,有風水師說是隨水河伯發怒,認為百姓對其不恭,所以,今年所祭神明的主角便理所當然地換成河伯。
常在世五歲起就在常家班,他是戲班中變戲法的師父收養的孤兒。據說師父在一個雪夜撿到的他,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嗓子已經哭得出不了聲,還發著高燒,差點就活不下去。師父求了好幾個赤腳大夫,又借了些羊奶,竟然把他給救活了。師父心懷一絲善念,當時世道如此艱難,一個嬰孩還能拚命努力活下去,便賜名在世,希望他能平安一世。
戲班就是他的家,雖說師父很嚴苛,但總好過流落街頭當乞兒。師父的戲法是戲班中很受重視的節目,常在世隨師父學藝已有十一年,算有小成。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小到大一直做著同一個噩夢,可是他從來都沒有什麼弟弟。以前噩夢頻率還沒有那麼高,現在幾乎隔三岔五就做一次,去廟裏拜也沒有什麼用處。每做一次噩夢,身上就要發一次寒症。
有大夫說這病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可能是他母親懷他時受了凍,他已經不記得母親的容貌了。每天在戲班裏除了練功就是挨打,想哭?被人發現掉眼淚,就別想吃晚飯。所以他越發地習慣把心思藏起來,再難,把眼淚往肚裏咽,手腳勤快點,假裝嬉皮笑臉多了,生活好像還真沒有那麼苦了。
但這段時間師父對他很不滿意,因為他經常做噩夢,一起來就畏寒,甚至耽誤表演,學藝的進度也大大降低。前幾天師父想把一門絕活——鐵箱水下逃生——傳給他時,他在關鍵時刻寒病發作,弄得師父卡在水箱裏差點出不來,如果不是其他師兄弟在場,師父險些憋死在裏麵,事後常在世挨了一頓好打,弄得如今對鐵箱水下逃生這個戲法都有心理陰影了。
“你給我聽好,這次到王爺府表演非同小可,你一定要給我用心,就算寒病發作,你也得給我忍著,要是出了差錯,你就給我滾出戲班!”師父警告他。
“是,是……”常在世一連聲地答應,又惴惴不安地問:“師父,我們演哪個?”
“砍頭。”
砍頭戲法是師父的另一個絕活,顧名思義,當眾把頭砍下來,又用符紙接回去,煞是神奇。不過這戲法看起來驚險恐怖,但說穿了其實很簡單,整個魔術總共三個人配合,最關鍵的人物是常在世的大師兄——陳順,他是個侏儒。
表演時,師父在台前用各種動作語言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常在世偷偷轉動台上的屏風,在師父走過屏風後麵時瞬間換人,侏儒陳順偽裝成師父,再頂上一個蠟人頭,跪下,常在世舉刀時,以大腿擋住觀眾視線的一瞬間,陳順捏碎裝有豬血的豬尿泡,然後砍頭,蠟人頭滾落在地後,常在世裝作戲法失敗,抱著“屍體”大哭,身體擋著觀眾時,利用戲台地麵的活動翻板把師父和被砍頭的侏儒互換,至此,表演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