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蔡繼恒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沈小姐,我恐怕是要改行了,陳納德將軍給我分配了新的工作,擦洗戰鬥機,我正在努力適應呢。”

沈星雲笑道:“我來猜一猜,是不是蔡繼恒上尉在中美混合團惹了一些小麻煩,所以現在的工作帶有一些懲罰的性質?”

“沈小姐真聰明,居然一眼就看出來,我是個倒黴蛋,你猜得很準,就是這麼回事。一般來說,凡是飛行員頭上都有個緊箍咒,這個緊箍咒就是被停飛。其實陳納德將軍有個判斷性的失誤,並不是所有飛行員都把停飛當成懲罰,譬如我,假如我把它當成休假呢?這麼一想,心情就愉快多了。”蔡繼恒說到這裏,簡直有些洋洋得意了。

“嗯,你思考問題的角度還是很奇特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麼想問題的人。戰爭時期,被取消了飛行資格就等於被取消了作戰資格,而作戰是要死人的,無論如何,擦飛機倒是死不了人。我也被鬧糊塗了,這究竟是對你的懲罰呢,還是獎勵?”沈星雲疑惑地問。

蔡繼恒大言不慚地說:“還有一種可能,也許23大隊還缺個大隊長什麼的……”

沈星雲被逗得笑起來,她覺得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在調侃時也是一本正經,使人鬧不清他哪句話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沈小姐,我問你個私人問題,23大隊和308大隊共有幾百個空勤人員,這些壞小子裏麵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追求過你?”

“你為什麼這麼問我?”沈星雲反問。

“好奇唄,這我有經驗,哪個單位出現個漂亮姑娘,肯定會亂一陣子,那些壞小子們不會閑著的。”

“當然有人向我提出過,但我還沒有考慮這個問題。”沈星雲老老實實地承認。

蔡繼恒以一種憐憫的口吻說:“戰爭是件很殘酷的事,女人還是離它遠一些好,哪怕是在後方機場,女人的出現也未必是件好事。”

“為什麼呢?”

“理由很簡單,軍人在投入戰鬥之前,心中最好不要有過多的牽掛,尤其是對女人的牽掛。所以,我認為女人不應該出現在作戰單位,這會嚴重影響該單位的作戰士氣。如果我有這個權力的話,我會毫不客氣地把女人清除出作戰單位。”

蔡繼恒說完,便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沈星雲愣在那裏,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想,這個人好奇怪,不光是行為舉止顯出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他的思維方式似乎也與常人不同,他好像很排斥女人,居然認為女人不應該出現在作戰單位。以沈星雲的從軍經曆看,女人在軍隊中應該是非常受嗬護的,其熱烈程度,往往會把一個原本很平庸的女人寵壞,更何況是一個漂亮女人,在軍隊中簡直成了眾星捧月的“女王”。沈星雲還從來沒見過蔡繼恒這樣的人,他竟然毫不客氣地指出,女人的存在會影響作戰士氣,而且還聲稱要將女人逐出作戰單位。對於蔡繼恒的尖刻,沈星雲倒是沒有生氣,她隻是奇怪,怎麼世界上還有這種另類?這位膚色白皙的年輕上尉引起了沈星雲極大的好奇心。

入夜,許昌全城陷入激烈混戰狀態,全城到處是爆豆般的槍聲和爆炸聲,城內幾條主要大街都在大火中燃燒。西門、南門失守後,日軍37師團和110師團主力五萬餘人全部攻入城裏,國軍新編29師的殘餘部隊寸土不讓,進行著絕望而頑強的抵抗。日軍攻擊部隊進展極為艱難,城內的每條街道、每棟房屋、每一扇窗戶都變成了噴火的堡壘,隻有等守軍全部陣亡後,日軍才能前進一步。日軍226聯隊從南門一直打到市中心的十字大街,這700米的距離,竟用了五個多鍾頭。

傍晚時分,陳連長清點了一下人數,發現86團殘餘的全部兵力隻有四十多人了,排以上軍官除了他自己已全部傷亡。如果還承認86團這個番號,那麼此時的陳連長應該是86團最高指揮官了。

滿堂所在的3連早已傷亡殆盡,全連隻剩下他和鐵柱兩個人,現在身邊的這些弟兄都是老86團的,隻不過哪個單位的都有。仗打到這份上,大家的神經全麻木了,許昌是不是能守住?此時和敵人逐街逐屋的廝殺是為了什麼?大家誰也說不清,也懶得去想,弟兄們已經成了戰爭機器上的一個零件,隻要機器還在運轉,零件當然會發揮作用。

滿堂和鐵柱早把逃跑的事忘得幹幹淨淨,甚至連他們怎麼來的許昌城也想不起來了。從被抓壯丁那天起到現在才幾天的時間,滿堂和鐵柱覺得像是過了十年那樣漫長。能在如此殘酷的戰鬥中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就戰爭而言,優勝劣汰的法則同樣起著作用,除了運氣,士兵的個人素質也是很重要的。

他們是從南門一路節節抵抗退到這裏的,之所以不斷地退卻,是因為弟兄們扼守的街道和建築物全部被日軍炮火炸平,已經沒有了防守的條件。滿堂、鐵柱隨著七八個弟兄撤到十字大街南口時又被敵人纏住了,這時陳連長等一部分人已經和他們走散。他們占據了一個街壘,阻擊由北向南攻擊的日軍步兵,可打著打著就覺得不對,因為前後左右都出現了敵人,子彈從四麵八方打來,滿堂他們一時被火力壓在街壘後麵抬不起頭來。

一個自稱是原86團1營的家夥不知從哪弄了挺日本歪把子機槍,他一邊還擊一邊罵罵咧咧,埋怨滿堂和鐵柱沒看好後麵,2營的人就沒有一個機靈的,都是他娘的欠揍的貨。

滿堂和鐵柱原本沒有這方麵的榮譽感,嚴格地說,他們隻是壯丁,而不是士兵,也不知原86團1營和2營素有矛盾。不過,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公開詆毀2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嚴重挑釁的行為。啥叫2營都是欠揍的貨?俺兄弟倆就是2營的,你敢咋的?

滿堂扔出一顆手榴彈,斜眼看了看那家夥說:“兄弟,嘴上積點德好不好?俺2營怎麼招著你了?”

鐵柱也不滿地說:“就是,誰知道鬼子怎麼從後麵上來了?又不是俺招來的。”

那家夥長著個塌鼻梁,看樣子是個老兵油子,他一聽滿堂他們敢回嘴便頗感詫異:“咦,你們兩個小子還敢頂嘴?知道我是誰嗎?”

“誰知道你是誰,反正和俺一樣,也是個大頭兵唄,牛個毬呀?”滿堂不停地射擊。

“嗨!怎麼說話呢?86團還沒人敢這麼和牛哥說話,你小子說話客氣點。”一位下士朝滿堂瞪起了眼。

“牛個毬?算你小子說對了,老子就姓牛,天生就牛,你小子去打聽打聽,86團的牛老大,連團長也得對我客客氣氣。”這個自稱牛老大的老兵的確是個巷戰老手,他端著歪把子機槍不停地變換射擊位置,用的全是短點射,每打出一個點射,就迅速抱槍滾開,根本不給日軍狙擊手瞄準的機會。

滿堂心裏暗暗稱奇,難怪這小子活到現在還沒事,他的確是個戰場經驗極豐富的老兵,不光是隱蔽位置刁鑽,而且槍法奇準,幾乎彈不虛發,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在他槍下的日本兵就有十幾個了。

鐵柱看著牛老大玩機槍的功夫也不由看呆了,乖乖,機槍能玩到這份上,真是神了。

滿堂心生佩服,便換了口氣賠笑道:“老大,俺倆是新兵,當兵剛三四天,有啥不對的,你多教訓!”

牛老大驚奇地看了他倆一眼:“什麼,當兵才三四天?以前摸過槍嗎?”

“打過幾槍,沒正經玩過,這兩天現學的。”

“那就不錯了,我還以為你們是老兵呢,看你們射擊和戰術動作蠻內行,你投彈技術也不錯,不過這位小兄弟又瘦又小,怎麼當上機槍手了?”牛老大的口氣也緩和起來。

“我們連機槍手死了,連長讓他先背兩天機槍。他是俺弟,就喜歡機槍。”滿堂倚在麻包工事後麵,邊擰手榴彈蓋子邊回答。

牛老大突然把機槍伸出工事“噠噠噠”一個點射,隻見一個日本兵從七八十米外的民房房頂上連人帶槍滾落下來。

牛老大咧嘴笑了:“狗日的,這狙擊手算計我半天了,老想找機會打爆老子的腦袋,老子就不給他機會,嘿嘿,想算計老子,他還嫩點兒。”

周圍的槍聲沉寂下來,日軍停止了進攻。

鐵柱好奇地問:“大哥,啥叫狙……啥手?”

牛老大從上衣兜裏拿出一支紙煙點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叫狙擊手,用咱的話說就是神槍手,咱們隊伍裏沒這個編製,人家鬼子隊伍有專門的神槍手,每個中隊都有幾個,平常啥也不幹,隻管練槍,打起仗來也舒服,衝鋒是別人的事,狙擊手隻管藏起來放冷槍,專打軍官和機槍手,老子剛才讓這小子盯上了。”

鐵柱說:“大哥,那鬼子藏得挺嚴實,你咋能發現他?”

牛老大撚滅了煙卷,又小心翼翼地把半截煙放回衣袋:“小兄弟,在戰場上你要多長出八隻眼,連後腦勺也得長眼;你還要有個好記性,第一眼一掃,就要記住周圍的地形地貌,等再看時,你就能看出和剛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剛才那鬼子狙擊手趴在房頂上,他以為天黑距離遠我就看不見他,其實這小子還是嫩,他沒想到身後很遠的地方有火光,這一來他的位置成了背光位置,我拿眼一掃,就發現那房子的房脊線上多出個半圓的東西,那是他的鋼盔,狗日的,隻要讓我盯上他就跑不了,不信你一會兒過去看看,我的三發點射全打在他臉上了,一發沒糟蹋。”

滿堂向那座民房看了一眼,馬上明白了牛老大的意思。那狙擊手在房頂上,位置高,這樣就把自己頭部的輪廓暴露在深藍色的夜空背景上,成了牛老大的活靶子;而那狙擊手想瞄準牛老大卻不容易,因為街壘的位置低,他們身後沒有光源,怕是微光的背景都沒有,所以那狙擊手盡管很想一槍幹掉牛老大,卻很難成功,反而被牛老大收拾了。滿堂感慨地想,這老兵真是聰明,他能發現周圍百米內地形地貌的微小變化,這裏麵道可深了。

“大哥,你這兩下子可真絕了,隻要我們兄弟這次不死,一定拜大哥為師。”滿堂真誠地說。

誰知牛老大根本不領情,他兜頭就是一瓢涼水:“嘿嘿,這次不死?別淨想美事了,實話告訴你,咱們這幾個人誰也活不過這一夜。”

“為啥?”

“傻小子,你沒看見咱們已經被包圍了?能撐到現在不是因為咱命大,是鬼子指揮官也犯了懵,他們的炮兵沒來得及跟上。瞧著吧,一會兒就全來了,不是92步兵炮就是82迫擊炮,咱這沙包工事還不夠人家一炮轟的。”牛老大漫不經心地說,就像在評論別人的事。

“那……那咱現在咋辦?大哥,你想想辦法啊。”鐵柱有些緊張。

“有個屁辦法!等死吧。小兔崽子,過來!給老子捶捶腰,老子做鬼也做個舒坦鬼。”牛老大伸了個懶腰,然後趴在麻包上。

“柱子,趕快給大哥捶捶腰。”滿堂吩咐著鐵柱,自己從掩體裏探出頭,想觀察一下情況,誰知剛一露頭,日軍的機槍就響了,密集的子彈打得沙包塵土飛揚,滿堂趕緊縮回了頭。

鐵柱在給牛老大捶腰。“再重一點兒!你他媽沒吃飽飯是咋的?哎,哎,就這樣……”牛老大舒坦得直哼哼。

滿堂看著羨慕,這才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人家根本不拿死當回事,都到這地步了,還要舒坦舒坦呢。滿堂可不想死,直到現在,他還認為這場戰爭與自己毫無關係,他和鐵柱不過是倒黴被抓了壯丁,被長官拿槍逼著硬是卷進這場戰爭的。他還一天好日子沒過過呢,憑啥去死?

滿堂把身上的子彈都掏出來,仔細清點著,他心裏琢磨,一定要找機會帶著鐵柱衝出去,絕不能在這兒等死。

突然,前麵日軍占據的民房裏,有個中國人用鐵皮喇叭在喊:“國軍新編29師的弟兄們聽著,我是85團3營1連上士班長劉建雄,昨天在北門被皇軍俘虜,兄弟我受到皇軍的優待,皇軍要我告訴大家,許昌城已被占領五分之四,大部分守軍已放下武器,受到皇軍的優待。請你們珍惜生命!不要再作無謂的抵抗……”

牛老大翻身抓起機槍一步竄到工事前吼道:“去你媽的,有種就上來,老子就是不投降,你能拿老子咋樣?”他照著喊話方向就是一個長點射。

喊話聲消失了,四周靜了下來。

牛老大扔下機槍對士兵們說:“大家都給我趴好,我估計鬼子的炮兵已經上來了,馬上就要開炮了。”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一聲尖銳的呼嘯聲由遠而近,一顆迫擊炮炮彈在沙包工事前爆炸了。

“打偏了,他們在校正落點,下一發落點會偏後,第三發才會落到工事裏,弟兄們,互相告個別,一會兒一塊上路吧!”牛老大自言自語地說,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果然,第二發炮彈落在沙包工事後麵兩米處爆炸。牛老大不愧是老兵,他估計得一點不差。

弟兄們都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第三發炮彈……

突然,前麵槍聲大作,在機槍、衝鋒槍的點射聲中還夾雜著手榴彈的爆炸聲,大家等待的第三顆炮彈始終沒有落下來。

牛老大奇怪地說:“不會是來援兵了吧?這不可能啊。”

這時槍聲平息下來,附近有個聲音在喊:“喂!這裏還有沒有新編29師的弟兄?”

滿堂猛地站起來大喊:“有,我們是86團的,還有七個人。”

隨著一陣腳步聲,手提衝鋒槍的蔡繼剛帶著幾個士兵走進街壘。

兩個小時前,日軍的穿插部隊已經從北邊接近29師指揮部,戰鬥在離師部50米處爆發,日軍的手榴彈已經扔到師部的房頂上了,情況十分危險。蔡繼剛把師部的參謀、警衛員、電台報務員、炊事員、馬夫等後勤人員組織起來,加上副官沈光亞和蔡繼剛的兩個衛士,編成一個加強排,由他親自帶隊投入戰鬥,連劉昌義軍長和呂公良師長也手持衝鋒槍參加了混戰。

此時許昌城內打成了一鍋粥,師部與下麵各團的聯絡全部中斷,呂公良也弄不清自己還有多少兵力,他隻有一個判斷,哪裏有槍聲,哪裏就有國軍士兵在做困獸之鬥。呂公良和蔡繼剛雖是朋友,但畢竟沒有在一起共過事,彼此的指揮風格、帶兵方式乃至在實戰中的表現都不太了解。既然是蔡繼剛主動要求帶兵投入戰鬥,呂公良當然也想見識一下,這位喝過洋墨水的將軍到底能力如何。

蔡繼剛的指揮風格果然不同凡響,他帶的隊伍隻有五十多人,其中大部分是非戰鬥人員,按常理,能把這些非戰鬥人員安排好,守住這條街道就算很不錯了。但蔡繼剛卻反其道而行之,和日軍交火不到五分鍾,就從對方的火力判斷出這股日軍的人數不多,他們是日軍若幹支穿插分隊中的一支,而且並不知道這裏是許昌守軍的指揮部。

蔡繼剛打量著這支臨時拚湊的小部隊說:“是軍官的都到前邊來。”

從隊伍中走出五六個軍官。

蔡繼剛辨認了一下軍官們的領章,挑出了一個少校和一個上尉:“請報一下你們的名字和職務。”

少校說:“我叫李運舟,師部作戰參謀。”

上尉自我介紹:“孫良才,師部通訊參謀。”

“都打過仗嗎?”

少校回答:“打過,我當過步兵連連長,參加過武漢會戰。”

上尉說:“沒參加過實戰,但在軍校受過軍事訓練。”

蔡繼剛搖搖頭歎道:“沒打過仗?那可不行……”

他身邊的沈副官跨上一步:“長官,還有我,我指揮過步兵連,參加過二十多次戰鬥,請長官派任務!”

蔡繼剛點點頭:“好!現在聽我命令,李運舟少校,你帶10個人,從左邊出擊,悄悄地繞到那院子的後麵。沈副官,你帶10個人從右邊繞過去,用機槍封鎖住街口,一個鬼子也不許跑掉。聽明白了?”

“明白!”兩個軍官立正道。

呂公良倚在一道短牆邊,正在往彈匣裏壓子彈,他看著蔡繼剛笑了笑說:“雲鶴老弟,看你這架勢,是想打殲滅戰?”

“沒錯,消極防守還不如不打,既然打就得進攻,這夥鬼子人數不多,包圍再吃掉它,幹掉一股是一股。”蔡繼剛甩掉上衣,露出了綁在腹部的一排手榴彈。

呂公良被蔡繼剛的進攻意識所震驚。仗都敗到最後關頭了,整座城市的五分之四已被敵人占領,連指揮部都不保,守軍也幾乎傷亡殆盡,僅憑手頭這幾十號人,蔡繼剛居然還想打一場進攻戰,而且打算全部吃掉這股敵人。這種心理素質和進攻意識果然不一般,要是換了其他指揮官恐怕連想都不敢想。呂公良發現,他以前還真小瞧了蔡繼剛。